郑国泰是被几个商贩抬回来的,这年月做生意其实不像后世人想的那么容易,不是有本钱有能力就能做的,三百六十行,各自都有对应的行会约束。未经允许擅自从业的,不管是摊位还是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反过来,只要加入了行会,一般而言,就会有一个组织的力量在后面为你撑腰,不会任由组织成员被人欺压。
再者,京师为首善之地,不是说没有犯罪,但是通常而言,恶性案件会更隐秘一些,不像外埠闹的那么明目张胆。除非是那些勋贵势要子弟或是皇亲国戚可以无视王法白日杀人,除了他们,一般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事都会有些分寸。
郑国泰做这炒肝卤煮生意前,是入过会的。徐爵向行会里打了个招呼,随便说了一句这是我家远亲,就没人敢为难郑国泰,连摆摊位置都是相对较为热闹的地段。
郑国泰为人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是有个好处就是够怂,一般来说不敢和人争执更别说打架。他这种性格做生意是否能赢利另说,至少可以保证不会因为口角而吃亏。是以看到他被人捅了几刀抬回来,范进感觉甚是诧异,只当是与商贩争位置被砍伤的,可是送来的人所说情形与范进想法却大有出入。
“今个是大家到灯市口那赶个集,都是临时的摊子,来了几个客人,不知怎的就口角起来,接着就拿出刀来乱刺。事情发生的突然,大家都没防范,等到反应过来,郑掌柜已经被放倒了,那几个凶徒也一发跑散了无处寻去。巡街的差役离的远,再说一共就两个衙役,在附近也未必管用。抓犯人且不着急,还是先救人吧,我们已经去请周先生了。”
他们说的周先生是离此不远的一位郎中,小有名气,之前郑承宪的病就是他负责看的。在这片地方,就可以算做神医,医术高价子就大,即使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不能指望他马上赶到。
郑婉已经吓的面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如同血人的哥哥,茫然地抓住范进的胳膊道:“大老爷救命,大老爷救命……”郑承宪两眼无神,只待待地看着院里的梨树,嘴里喃喃自语道:“老天爷,你为何要这般对我郑家,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氏在医馆找了个大乘教下的郎中来给郑承宪把了脉,又开了个方子,其身体已经大见好转。可此时的他,情形分明有些不对,人一点点向下瘫软,一只手向前伸着,口水已经顺着嘴角流出来。大家都在忙碌着郑国泰,只有郑婉无意中一回头才看到父亲倒地,惊叫了一声,“爹!”
范进连忙从钱采茵头上拔了根银簪,飞跑到郑承宪面前,捏住其人中大喊道:“郑老,郑老!你儿子没事,有我在他会没事的,你想想你还有女儿,你有一家人,有大好前途,你不能倒。”
“……国泰……”郑承宪很是含糊地吐出这两个字,话说的不清不楚。范进拿着银簪刺破了郑承宪两手的手指,挤出几滴黑紫色的血珠,才让人小心地抬着他到房里,与郑国泰放到一起。
关清、范志高这时已经开始帮着抢救郑国泰,关清一身武艺不错,又在江湖上跑过,对于治疗刀枪伤很有心得。大夫到来之前,就由其负责抢救抢救。
脱去衣服,就能看到身上几处狭长刀口,所刺位置颇为凶险,有几刀明显是以杀人为目的。关清检查一番道:“好在郑大少把要命的几刀躲过去了,否则现在就没气了。情况有些凶险,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郑承宪看到不省人事的儿子,情绪又有些激动,如同拉风箱般喘着气,喉头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咕隆声,似乎想要说话,但是一口痰横在那里上不来下不去,说不出来。
范进招呼了范志高过来,用手掐人中,放血,又在其身上几个穴位上用银簪来刺。终究是和凤鸣歧学过一段时间极上乘的武艺,虽然不至于立刻就成为顶尖高手,但是对于人体的穴道一类的东西,已然有了一定了解。
医武不分家,武艺到了一定境界,即使不学医术,对于人体知识也有了掌握。范进的优势有着前世知识,知道人体结构,凤鸣歧所处的时代不能随便搞解剖,他是大侠不是魔头,也没有没事把人大卸八块了解人体构造的扭曲癖好。但是通过武艺上的修行,以及气功的修炼,于人体血脉走向的了解也是范进所不掌握的。两种知识结合一起,不管在武道还是在医术上都有着重要作用。在他扎了几簪之后,郑承宪身子剧烈抽动,猛地一歪头,将几口痰液吐出来,随后又叫了一声:“国泰!”说话吐字就比方才要清楚多了。
郑婉不管如何坚强,到了此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两只大眼睛里满是泪花,四下看着不知该怎么是好。钱采茵拉住她的手,小声道:“别怕,有范大老爷在没事的。一切有我们呢。”
关清随身带着不少金创药,这是范进出发前凌云翼赠送的,是军中最好的伤药,比当下民间伤药功效大的多。这时是救命,顾不上考虑以后谁受伤怎么办,先给郑国泰伤口做了处理,又将大把药敷了上去。关清也是跟着范进学过怎么缝合伤口的,作为半个跑江湖的,对这种知识学的格外认真,虽然是个粗手大脚的汉子,处理起伤口来却是驾轻就熟,格外利落。
就在他敷着药粉的当口,周郎中终于夹着药箱满头大汗地跑来,一来就喊道:“谁让你们乱动病人的,这要是出了事谁来承担责任?既然找了我,就该等我来医,你们自己都治了,还找我干什么。”
范进冷声道:“周郎中,人命关天,等你来只怕什么都晚了,你不去帮忙还在这瞎嚷嚷什么!”
周郎中见说话的是个书生,就不敢还口,只小声嘟囔道:“正因为人命关天,才要仔细啊,你们懂不懂啊,不懂别乱来,万一出了纰漏,也是要吃官司的。再说医治不死病,若真是伤重,那便是神仙难救。”
他说着话来到郑国泰面前看看,微一皱眉道:“这……这伤的怎么这么重啊,看看多少血,我看是没什么救了。”
郑承宪听了这话,眼睛向上一翻,又再次晕厥了过去。郑婉尖叫道:“爹爹,大哥!”不知自己该先顾哪个,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周郎中又看向郑承宪,“这……这是急惊风吧?别急,我这有药,总能保住他一条命,就是可能得在床上趴几年。这家人可怜了,日子刚好过几天,这眼看又要出事。”摇头晃脑的,神态里其实更像是幸灾乐祸。
话音未落,范进已经来到他身边,在其肩膀上一拍,“周大夫是吧?在下范进,广东人,本科会试头名会元。此地惠民药局的局董叶君然你该认识吧,京师郎中除了太医院的,其他都得归他管,不久前,他的弟子来给郑老把过脉,还看了你留的方子,言语里很有些不满。说你把个普通病人按痨病来治,不但药不对症,还有坑害人钱财的嫌疑。这次如果不是你离的近,是不会叫你来的。这是给你的一个机会,如果你能把人治好,很多事就没人追究。如果这次你还是马虎敷衍,首先惠民药局会摘你的招牌不准你行医,我也会向大兴县递一份说贴,把你拿去问罪。顺带说一句,东厂徐爵徐千户你听说过没有?他对你的医术其实很有兴趣的,想请你到东厂坐坐,为那里的犯人检查一下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走一回?”
周郎中听到惠民药局叶局董,脸色就有些变,再听到东厂的名字,脸上就没了血色,方才的笑容也一扫而光。连忙朝范进作揖打恭的行礼,颤声道:“范……范大老爷,您和这家人是?”
“朋友,好朋友!如果你治不好我的朋友,我会非常生气。如果你想看看我生气的样子,那就继续说刚才的废话。否则的话,我建议你再想想办法。”
“这……小人再看看。”
周郎中再次来到郑国泰身前,抓起他的手,这次的神情比方才认真多了,过了一阵又到郑承宪面前重复方才的操作。过了好一阵才对范进道:“
郑老这病是急火攻心的痰症,我开几副清凉的方子,若是运气好,大概半个月就能下地了。至于郑大少,这实在是有些麻烦。外伤处理的不错,可是他流了太多血,这实在是没法子。当今之计,就只有用独参汤。有了人参其实小人来不来都不要紧,如果没有人参,小人来不来也不要紧,反正没用。小人可以留下方子待验,若是有哪里开的不对,愿听处置。”
郑婉这时哽咽着道:“人参……要多少钱啊?”
周大夫看看如同粉团般可爱的小丫头,似乎很难把她和之前那个小煤球合在一起。看了好一阵才道:
“小丫头,这不是钱的事。我也不敢骗范大老爷,治这病得用上好的关外好参,一般药房里的参效力有限,救不得急病人。我那所谓的辽参,都是骗人的。若在过去……现在我可是不敢卖给你了。不过那真正的好参,你们也买不起。一棵正经的辽参就值你家半套院子,那还是人家看你们可怜才出的价。这还是有价无市,上好辽参都是进宫上用的,你手里捧着银子,也未必买的到。”
郑婉听着这话,猛地来到范进面前跪下来,用力磕头道:“范大老爷,我求你了,你借我点银子吧。你认识人多,又都是有头有脸的老爷,一定可以买到辽参救我哥哥。求你发发慈悲救他一命,我哥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爹也活不下去了。我给你立字据,多少利息都可以,求你了。”
范进朝钱采茵示意,把郑婉拉起来,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见她额头已经磕的青了,摇头道:“你这臭丫头以后不要随便给人下跪磕头了,遇到心肠硬的,这其实没什么用,反倒是让人觉得你好欺负。不就是人参么,我有。志高,去把我的人参拿来,让周郎中看看合不合用。”
范进的人参是张家送的礼物,至于品相,范进其实也看不出来,但是他知道戚继光眼下蓟镇练兵,这人参是他孝敬张江陵的,就可以断定这人参绝对地道。
周郎中看了看参,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范进,“这……这参做独参汤?这可是关外老参,据说可以益寿延年,卖到药铺里,足值百金……”
“快点煮参汤,哪那么多废话!如果耽误了事,你就没什么寿命可以延了!快去。”
周郎中开始给郑国泰煮独参汤,范志高则拿了方子去给郑承宪抓药,范进为郑承宪又刺了几针刺激穴位,其终于再次睁开眼睛。眼睛依旧浑浊无神,但总算是有了些生气。等听到儿子有救,他的精神略见好了些,招呼着女儿过来,又给范进磕头。
整个下午加上晚上,都在这种紧张忙碌地氛围里渡过。喝下独参汤的郑国泰没什么明显变化,但是脉搏已经变的渐渐稳定,此时,叶君然的弟子也已经赶到。为两人切了脉,判定郑国泰的性命保住,至于郑承宪由于范进抢救及时,病情不算严重,休息几天就可以下地。只要别受太大刺激,就没什么妨碍。
来人陆续的离开,就只剩了两个大夫以及范郑两家人。范进回到房里,钱采茵微笑道:“老爷心地真好,为了个萍水相逢的人,就拿出一棵上好的关东老参。这东西值百多两银子,若是拿去送礼,一个六品前程都能跑下来了。”
“我这人参就是别人送的,送了我三根,我也是借花献佛而已。从来都是人命最贵,没有什么东西能珍贵的过人命。这一家人若是就此家破人亡,剩一个小姑娘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只是失去一棵老参,却能看到三个人好起来,这不是一笔最划算的生意?”
钱采茵此时脱去了鞋袜,赤着脚来到床上为范进做着按摩,轻声道:“奴家遇到了一个心地好,又有才有貌的老爷呢。纵然是露水夫妻,亦可算是上天眷顾,让我这辈子最后一个男人,是个大好人。你的心眼这么好,明天殿试啊,一准中过状元。”
正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范进问了一声,外面传来的是郑婉怯生生的声音。钱采茵赤着脚下地开了门,却见郑婉满脸通红抱着个小木匣走进来。她走的很慢,仿佛腿上坠了铅,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力气,走到房间里时,脸已经红成了苹果,头上满是汗珠。
范进不解地问道:“臭丫头,你怎么了?是不是你哥你爹那里,又有什么变化?”
“不……不是。多谢范大老爷救命,我爹和兄长都没了性命之忧,方才两位郎中说,他们只要静养就好。我……我是来谢大老爷救命之恩的,这里是这间房子的房契,请范大老爷收下吧。我知道这房子不如一根辽参值钱,爹说了,让我……从今天起就跟着大老爷,以身报恩,从今天起,我就是大老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