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丑闻

在明朝的法律层面以及民间的规则里,大妇确实有条件处置奴婢丫鬟,以及贱妾。像沙氏这种没办过过门仪式,没给大妇敬过茶,不被认可的妾室,完全是由陪床奴婢生了儿子抬举成的小妾,贾氏真卖了她,其他人没有什么办法。在官法层面上,找不到什么把柄。

可是这一切有个前提,那就是沙氏的儿子,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像样的身份。固然妾生子要认大妇为嫡母,以本生母为姨娘,但这不代表真的就和自己生母没关系。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如果妾生子认了大妇做嫡母,就可以和生母实现彻底切割,那又哪来的嫡庶之别?

像是徐文长,他成年后千方百计把生母接回自己家里供养,嫡母是干涉不了的。号称青词阁老的顾鼎臣以下跪方式,硬要尊奉生母为母,他嫡母也没太好办法管理。虽然大妇有权发卖小妾,但是如果小妾的儿子有了一定身份,那就必须得到这个儿子认可,否则就很有的麻烦。像继荫这种情况,就更复杂一些,他是监生!

监生作为国家认可的读书人,是同样享受优免,进入大明缙绅体系里的一分子。通常,这种人都会是成年人,小孩子不在考虑范围内,当日侯守用以弹劾吕调阳为代价,换取张居正这边给花继荫一个监生身份,算是违反了游戏规则。但是张居正的权柄加上冯保出面,办这事倒也不难。包括礼部的告身文书在内,一系列手续都很齐全,是合法的朝廷监生。这个重要消息,花家并不知情。

在下船时范进并没让花继荫把这事说出去,对义父已经当亲爹依赖的继荫,也就遵从父命不对外说。加上他一个半大孩子的岁数,谁也想不到他会是监生。刘夫子一见花继荫身上的监生服,便知道花家这次不好办了。

作为缙绅体系里的体面人,其生母被人卖给别人做小,就已经算是丑闻。当事人又是捆绑上轿口内塞麻核,情形跟绑架相去无几,就更让人无法容忍。如果没人看见,自然万事休提,眼下一群读书人亲眼目睹,事情就必然会闹大。

一般而言,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宗族内部矛盾,官府不大愿意介入。族长大宗欺负小宗以及族中子弟事常有,也没人过问。但万事有其限度,读书人就是一条红线。对于有功名的人,族中就得恭敬,不说供起来,起码不能欺负。卖监生的生母,这种吃相,就实在太难看了一些。

范进前面诡称沙氏是命妇,就是为了引起注意外加语言陷阱,花正茂是个固执但缺乏变通之人,一下中了计。让在场人误认为是花家早知道继荫是监生,还故意装傻不认可并予以欺压,这就太过分了些。同为读书人,就是为了自己这个群体考虑,也不能退让。

刘夫子已经意识到,自己上了范进的当。他搞这文会,目的根本就是为了让自己这帮人看到这一幕,为他做人证。这么多读书人,集体颠倒黑白的可能性是零,总会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

这时候想要包庇花家,把事情大事化小,那等于是拿自己的前程替花家填坑,根本犯不上。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说话,看看情形发展再说。

等到花继胤带着一群花家族中青壮赶到时,看到花继荫那一身监生服,也感到有些奇怪。惊讶地问道:“继荫?你这是从哪找的衣服?这衣服是不能乱穿的,赶紧脱下来。还有,你怎么带了人来家中搅闹,实在他不懂事了?赶快起来,否则仔细家法!”

范进冷哼道:“朝廷监生也要殴辱,贵县当真是好民风了。佩服!佩服啊。即便是在京师里,也不曾听闻有人敢随意殴辱监生,到了句容,我算是开了眼界。”

刘师爷朝花继胤使个眼色,“大相公,人说兄友弟恭,何况令弟如今是朝廷荫监,与你同为监生,你说话可该仔细些,不可随意玩笑,让人误会。”

花继荫一愣,“监生?他才多大,怎么成了监生。家父当年蒙朝廷恩典,荫一子入监,便是小侄。他一个庶出的娃娃,又哪有什么资格荫监。”

范进冷冷一笑,朝关清道:“把告身给花大公子看看,既然是荫监,总该认识字吧!”他又朝刘夫子道:“刘老先生,久闻各地风俗不同,贵县的风俗便是新娘子穿成这样,捆绑着上轿的么?”

沙氏见了范进以及那么多护卫也来了胆量,拼着力气喊道:“范老爷救命,妾身要为老爷守节,不要嫁人。是他们硬把妾身捆起来送走的,妾身要守节!求范老爷成全!”

节妇被逼嫁人?

这时,同来的书生里,已经有人气的面色发白。几十个年轻秀才里,有人意识到这可能是范进搞的什么阴谋,不打算开口。但总归是有冲动的人在,不管是捆绑出嫁,还是眼下母子痛哭的情景,都让这些人大生恻隐之心,也与他们的三观相违背。

作为读过书懂道理的群体,读书人这个群体的素质相对总比普通人高些,正义感也强,一些人已经忍不住大骂道:

“岂有此理!我句容民风淳朴,几时出过这等胡作非为逼嫁节妇之事?花家耕读之家,在乡间素有贤名,我只当真是君子,谁想到竟如此荒唐?咱们句容县的脸,这回要被你们丢尽了!”

“是啊,这么多族人带了兵器前来,怎么还想要讲打么?以武迫嫁,真当咱句容县没了王法?”

秀才这个阶层有穷有富,鱼米之乡一样有较为贫苦的书生存在。这些人平日看沙家这种大户就未必顺眼,这时得了机会,自然要落井下石。维护桑梓的必要,让位给了打击报复的需求,跟着帮腔道:

“看来咱们句容的民风确实是不成话了,也不怪被外人看不起。只听说过强迫妇人守节的,第一次听说逼迫节妇改嫁的,花家这门风,啧啧,领教了。咱回头啊,可得把这桩稀罕事向别人念叨念叨,也好叫人知道,这积善之家,是个什么模样。”

刘夫子看向花继胤,“大相公,依我之见,还是先让人去了沙氏绑绳,咱们有话,先到家里说吧,这里可不是个讲道理的所在。”

再次进入花家大宅的范进,心境已经与上一次大为不同。上一次不过是作为看客,不管怎么样,都和自己没有关系。这回范进却是准备着,要给这位刚强的女主人,一个刻骨难忘的教训。

花家的灵堂还没撤干净,虽然由于尸体的原因,得早点入土,但是丧事还是有些扫尾工作未完成。按照民间风俗,三年之内都算是尸骨未寒,更何况是在当下,这个时候把一个立志守节烈的妇人嫁掉,来道理上,确实很难站住脚。

一大群书生秀才中有人想要见义勇为也有人因为美人在旁,想着在这件事里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敢与正直,获取佳丽的芳心,因此表现得更是积极。随着花家人进入大宅,脸沉如水,目光似火,不时地向宋氏那里瞟过去,后者亦是回以一个热烈的眼神,让这些书生心头狂跳,如踩云端。

巡抚胡执礼以及知县李蔡都已经得到消息,但是人都没有露面。县令派来了一位长随带了口信,让刘老夫子全权处理此事,巡抚衙门里来的也是胡执礼身边一位幕友谷夫子,他是平日管理文牍的,学问颇好,与花继胤颇有往来,从立场上,自然是倾向花继胤的。

但问题是,范进这一边,也不是全无准备。除了范进自己不提,两个魏国公府的家将以及凤鸣歧本人,都可以算做人证。他们的身后是庞大的魏国公府,这种实际掌兵的勋贵在地方上本就不必事事卖巡抚面子,加上天花庄旧恨未消,这时候如果胡执礼被徐家拿到把柄,徐邦瑞可是丝毫不会手软,肯定要想方设法,把这位大中丞为难一番。

验过文书告身之后的谷夫子寻了个机会,将花继胤叫到外面,低声道:“花世兄,这次的事是你们办的不对了。花继荫乃是监生,他的生母也是能发卖的?就算要卖,也是神不知鬼不觉,远远的卖掉,让人无处寻去。你倒好,把事情做在眼下,又让这小畜生搬来救兵,这下几十个秀才的人证,换句话说,那就是铁证如山,到了哪里只怕都不好办。”

“这也是家母之意,小弟也没有办法。再说了,胡中丞也没反对啊,谁知道那小畜生是监生?他凭什么是监生,一个庶出……”

“噤声!”谷夫子做了个手势,“胡中丞管你家的事做什么?你们要发卖个妾侍,难道还要大中丞给你出个公示么?这是没有的事,再说谁知道这妇人根本不想嫁人,这种事也是能强迫的?若是闹出人命来,那时候是谁承担责任?看在咱们交情份上提点你一句,千万别提大中丞,否则就只好公事公办了。那告身我验过了,是真的。他真是监生。而且还是荫监,与你一样。你们两个在这方面,不分高下。你虽然是嫡出,但是若是欺压幼弟过分,也不成话。何况那小畜生有范进撑腰,这厮的难缠……你是不知道啊。”

谷夫子没法说明,自家东主接了京师刘拯的书信,可是在房里发了好几天脾气,为花正芳死的不明不白而发恨,可是偏又奈何不得。就算是刘拯那种半辈子混在公门的人,都看不出书信的破绽,胡执礼也不会有办法。沙氏母子又是铁嘴钢牙什么也问不出,他出于泄愤的目的对卖掉沙氏不反对,但是要他出来支持这个行为,也不可能。

范进这人的本事,胡执礼也通过书信了解一二,据说其是张居正的谋臣,乃至这次张居正夺情而未引起大规模反弹,范进居功甚伟。是以范进在东南不管怎么跳,只要没犯红线,胡执礼才不会去招他。花家对于范进,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把握招惹上他,胡执礼也不会公开出来帮花家站台。

谷夫子又道:

“方才范进说了,打算要官司!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花世兄可要有个准备。”

“官司?他能打什么官司?”

“什么官司?自然是为花继荫讨公道的官司!说你家一个贪图家产,逼嫁监生本生母,迫节妇改嫁,这事闹大了,不管官司输赢,丢的都是令尊的脸面。到时候这事情闹的人尽皆知,花家人在县城乃至省城,只怕都要抬不起头来。世兄啊,你可要想一想,今天在场的是几十个秀才几十张嘴巴,他们到处去宣讲一通,你们在县城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功名还要不要考了?再说这事闹大了,丢的不是你花家的人,是真个句容的人!”

他顿了顿,又压低了些声音,“刘古那边,现在态度很有些暧昧,只怕想要息事宁人。巡抚衙门虽然可以压住县衙门,可是压不住一个理字。真让范进把事情始末传开,魏国公府如果介入,那时候就不是善了了。”

花继胤此时也渐渐明白此中利害。本来自己卖了沙氏,如果造成既定事实,也就没什么问题。人抬过了门,覆水难收,进退就在自己掌握。但是现在人没送过去就出了事,那主动权就到了对方手里。

另外花继荫的监生身份与学童大不相同,后者任自己拿捏管教,前者却是可以到公堂上说话。正如谷夫子所说,江宁这地方不同别处,巡抚根本做不到一手遮天。魏国公和镇守中官乃至六部衙门都察院,太多机构掣肘,胡执礼不敢太过偏袒,否则就得把自己也陷进去。

今天最大的失误,就是让一群人做了人证,目睹沙氏被捆成那样,更做实了她守节的决心。这些秀才本就是惟恐天下不乱的是非精,不问可知,必会把这件事大肆揄扬,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

在南方,舆论的力量有时比官府还可怕,舌头下面压死人不但是他们对别人的手段,别人用到他们身上一样适合。如果让全乡的人都戳自己脊梁骨,事情可就有些棘手了。

但是……要想解决只怕也不容易。至少眼下自己,可是没什么立场出来说和的。

就在他为难的时候,一名家人跑过来道:“老爷,文老员外到了。”

这文员外亦是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乃是句容极有影响力的乡绅。与花继胤是儿女亲家,自身在文坛也颇有声望。此时这么个人到来,倒是个救星。花继胤连忙随着下人来到门首,人到中年的文员外已经从外面走进来,见了花继胤却不亲厚,只略一拱手,脸色也很难看。开门见山问道:

“花兄,我在家里听了个谣言,说你家把老太爷的侧室强捆了上轿发卖?这谣言不知是何人传出,用心如此歹毒,你可要早做提防,把这谣言压下去,否则你家的名誉可要受损。”

“文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其中很有些隐情……这回仁兄来的正好,还要指望仁兄出面,代为说项一二,免去些不必要误会。”

“你我乃是至亲,此事是应当的。我赶过来,就是要把事情说开,不能让这种谣言坏了你我两家乃至句容的声望。人在哪里,我去见他。”

文员外进了房间,时间并不太长,就差了自己的仆人来请花继胤。等来到上房里,并不见文员外以及继荫,一问才知,两人在堂屋。花继胤不知这两人跑到堂屋做什么,只见范进坐在主位一脸木然,显得高深莫测,一时也猜不出交涉办的怎么样,只好来到堂屋里。哪知一进门,就见文员外面沉似水的看着自己,不等开口便起身道:

“花兄,你家的家事,老夫不便多管,这便告辞了。只是要说一句,小女的庚贴麻烦你归还于我,令郎的庚贴我稍后会派人送回。咱们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你若是不答应,大家便到衙门辩理!”

他说着话便向门外走,花继胤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上前想要拉住文员外,不想后者毫不客气地一抖袍袖,打开他的手,冷冷地说了一句,“狼子野心!为了几文家产,连自己的手足骨肉都能加害,这等人家还想与我做亲家?”看花继胤的目光没了往日的尊敬,只剩了深深地鄙视。

第三百八十五章 清除障碍第四百五十三章 甜美果实(下)第三百二十五章 交易第一百五十五章 手段(下)第二百九十二章 月黑风高(下)第四百三十四章 上元县的考成法第七十七章 户籍第三百二十七章 胆大包天第五百三十八章 不欢而散(上)第一百四十二章 强援第九十八章 天大官司 地大银子第二百七十二章 弥补第七十七章 户籍第一百八十二章 恶吏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路向北第十五章 闯关第三百八十二章 翻江水与燎原火第四百七十八章 春景(下)第二百五十六章 贺礼(上)第三百八十九章 寿宴傲客第五百四十三章 开门揖盗(下)第二百六十三章 会元诞生第四百九十八章 忽然之间明白了第二百二十五章 镖局蓝图第三百六十七章 佳话第一百七十七章 风中一舞第三百六十七章 佳话第五百二十二章 谋事(上)第四百九十三章 左右逢源第四百二十章 女塾第二百四十九章 冯保之托第四百二十八章 女记室第四百零三章 浪子回头第二百五十八章 蜚短流长(上)第三百二十一章 跬步之积第四百九十五章 办学(上)第一百六十八章 诛心(上)第一百六十五章 少年意气皆堪托第三百一十五章 丧报第一百零二章 探监第三百一十五章 丧报第六十八章 利益交换第五百二十五章 死士(上)第五百九十六章 旭日(上)第二百二十五章 镖局蓝图第四百六十二章 郁闷的朱琏第四百五十八章 范氏新政(下)第二百七十一章 南辕北辙第二百一十五章 魏国公府的善意第二十章 依稀往梦似曾见(下)第六十九章 上人见喜(上)第二十四章 新居第一百零八章 死地(下)第五百四十七章 落梅(上)第三十三章 阅卷第二百九十二章 月黑风高(下)第五百五十六章 替天行道第一百五十二章 芳心有属第二百二十二章 甜蜜之旅第五十三章 不第而归第八十八章 分功第五十八章 砸摊子第三百六十章 巧设罗网(下)第四百二十一章 拜师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能说的秘密第七十二章 好时光 梦一场第四百三十八章 穷途末路(下)第二百三十二章 周进第八十九章 京城第五百六十五章 辛爱第三百八十五章 清除障碍第四十二章 普法(下)第二章 同居长干里第二百六十五章 门生与座主(上)第五百九十一章 塞上行(上)第三百五十五章文学少女第六百零二章 山西变革(上)第一百四十九章 冲突(上)第三百六十三章 条件第八十五章 范进的选择第四百五十二章 甜美果实(上)第三百一十八章 两难抉择第一百四十三章 亚魁第四百三十六章 杨家危机(下)第一百六十二章 绝杀第四章 坍塌的祠堂第三百三十一章 巫山神女第二百二十一章 裂痕第四百八十三章 王穉登的美人计(下)第五百九十六章 旭日(上)第四百七十章 千金赏第四百九十三章 左右逢源第一百三十六章 回家第五百一十九章 仪仗第五百八十九章 谈判第四百零二章 红杏第三百六十四章 施压第四百九十九章 旧情难忘第八十五章 范进的选择第五百四十六章 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