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范进主持修建的上元县草市,算得上当下江宁一景。以规划完整,管理严格以及物美价廉而成名。在此之前,乡下有自发形成的集市,城外也有所谓的墟市,也能满足乡间商业活动需求。但问题在于那种集市没有管理混乱异常,为了争一个位置就可能发生斗殴。衙门的衙役以及乡下的土棍都能从里面抽分,于经营者而言也是个不小的盘剥。
上元县官方成立的草市,不但有相对完善的建筑,保证经营双方不受日晒雨淋之苦,也有着固定的摊位划分。于农人而言,交上过往一个月的保护费,就可以获得一年的摊位使用权,按照号牌发放对应,确保不会被占用。在草市里还有专门的衙役负责巡逻,一旦发生口角争斗就会介入,对于双方都是个保护。范进提倡商业,讲究物美价廉,黑心商贾在这没法生存,恶客也一样。是以如今上元草市的口碑已经做起来,人们越来越愿意到这采购各色物资,农夫也愿意把自己的东西拿到这里交易。
来这种地方采买的,大部分也是农人,再有一些店铺老板,读书人基本没有,这也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是以当一个年轻英俊的书生,带着个美貌女子出现在草市之上,就很有些惹眼。
女子年纪不大,相貌极为俊俏,唯一的遗憾就是巴掌小脸上有一些麻子,破坏了粉雕玉琢的白皙面皮。大家只看一眼就能猜到,这一准是出过天花落下的病。只好在心里为她哀叹一声命运不济,若是赶上种牛痘就没这事了。
女子的兴致很高,在不少摊子前驻足观看,有时看农具,有时看家禽家畜,又捧起些粮食来放在手里端详。大叫道:“姐夫你来看看,这个就是咱们上元县种的珍珠米啊。原本只有江宁县才种的出,现在我们上元也有了。”
男子拿着折扇走过来,看了看那些大米,示意她把粮食放回去,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上元县的珍珠米?也许是江宁县的米拿到上元县卖,这米上又没有写字。”
卖粮食的商人见两人衣着就知道是体面人物,明知道不是主顾,却还是要用心招呼。笑着说道:“公子,这确实就是上元县的珍珠米啊,不是江宁的。自从咱们村里修了水坝,我们也能种的出珍珠米了。这还多亏是范老爷的那套劝农书,告诉我们怎们赚钱。您看看,这市场上的羊、鸭都比过去多多了,就是靠着范老爷的点拨。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修水坝。过去没有水坝,大家都怕发大水不是饿死就是穷死,哪敢种这种贵人吃的好米。还有这些脱壳精米,我们也知道好,可是所出太少,只有你们城里的体面人才吃得起,我们种田的人是不能吃的。过去为了不饿死,才不敢种好米,现在都敢做了。”
少女笑道:“那老伯觉得范大老爷是不是好官呢?”
“这还用说,当然是了。就算是当年的海笔架也不如老父母啊。海笔架当巡抚的时候,没人敢欺负我,却也发不了财。范老爷当父母官,我就有了这个摊子,每天不用下田就能赚到钱,将来还能雇人给自己干活,自然是范老爷好些。我们现在就盼着范老爷在这里待下去,我们就有福了。最好是做完知县做知府将来再当巡抚,到时候说不定我也可以盖个大房子,再买十几个胖丫头,当个有钱人了。”
少女道:“那范老爷要是调到别处呢?”
“那怎么行?范老爷是我们上元的父母,哪里能去别处?朝廷要是调老父母去别处,我们就请村里的顾老爷出面,给万岁爷爷上个说贴,一定要让老父母留在我们上元。这是老天派下来的福星,哪里能让他去别处。”
少女展颜一笑,“你说得对,范老爷就是福星,哪也不许去。”说完话,随手丢了个东西在摊子上,随着书生离去。那老板拿起丢下的东西,却见居然是一枚金豆子,连忙放到嘴里去咬,见是十足真金,欢喜得一张脸成了绽开花朵,不住道:“财神!我今天遇到财神了!”
“姐夫你听到了吧?你的子民都不想你走,你平日一直说要考虑民意,你现在上京,就不管百姓怎么想了?”
徐六在衙门里当了这么久的内计室,已经很是干练。在范进面前做出可爱模样,是为了让姐夫欢喜,不代表她真的还是个呆萌。要留住姐夫,也知道该用什么办法。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如今上元县刚有点起色姐夫就走,那不是跟什么都没做一样?像是我们女塾,原本就是文社里的女孩子,现在有上百人,还有很多女孩子想要进来。宋氏愿意再捐两处房产出来做女塾的地方,姐夫现在一走,这女塾就全完了。姐夫教女子读书,让女子不必居于男子之下的想法,不就全落空了?还有丝绸……”
她一样样数落着,不放范进一回手,将一块米糕丢进她嘴里,徐六猝不及防呜呜地半天,才把半块米糕嚼下去,气呼呼道:“姐夫之前说那些都是骗人的,你一想到张家姐姐就什么都不管了是不是?”
“是啊。我是个进士啊,就算什么都不干,都能过得逍遥自在。如果不是为了你张姐姐,我犯得上这么拼?”范进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我是为了舜卿才做这些,现在有机会回去成亲,我留在这里等,那不是本末倒置?”
“那姐姐也可以来江宁和姐夫成亲啊?自古来夫为妻天,姐姐与姐夫情深义重,就该考虑姐夫的苦衷。”
“别胡闹了。我是流官不是土司,你姐姐又不能跟着我到处宦游。太岳相公不忍爱女远嫁,要留在眼前方便照看,这些都是情理中事。怎么也不可能来江宁啊。”
徐六可怜巴巴地看着范进道:“那姐夫你……就肯定不回来了?”
“不好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从常理上说肯定不容易。不过我多半不可能任京官,我当初在刑部闹的那件事,搞得六部都拿我当老鼠,谁也不会愿意我这么个人进去,把部里闹个天翻地覆。最大的可能,还是外放,将来如果运气好,就做个部堂侍郎,如果运气差,就做个五马黄堂。如果有的选,我可能去扬州,但是这只是个想法,能不能实现要看朝廷里的博弈。回江宁……很难了。上元这里我会举荐个妥帖人物,不会坏了我的规制,再说有你大哥他们看着,谁也不敢这么干。女塾可以开下去,虽然我不能当老师,但是你们也可以找到足够出色的人物,其实六妹你就可以当老师啊。”
徐六摇头道:“我怎么行?会被人笑死的。”
“怎么不行?你们又不是去考状元,无非读书写字,学习一技之长,拥有一个和丈夫分庭抗礼的本钱,不至于完全靠丈夫生活,被夫家拿捏。从这个标准看,你其实比我合适,你也知道女塾那边我现在头疼的很。”
徐六当然知道,范进在女塾当教师的后遗症就是不少女孩子开始拒绝家里安排的婚姻,或者能拖就拖,有不少人偷偷给老师写诗甚至表示做妾做小都没关系,只要跟在老师身边做一辈子丫头都认了。
范进当然不至于把这些小丫头的冲动当成爱情,可是每天招架这么多人,也是件头大的事情。徐六微笑道:“这不怪她们啊,谁让姐夫太出色了,大家就是愿意给姐夫做小啊。其实自己也知道,这是做不到的事。可是心里有个梦,总好过连梦都没有,为了追这个梦去拼一次,不让自己留遗憾,这都是姐夫教大家的啊。”
“对,这就叫作法自毙。”范进无奈道:“你将来要教好她们,别让她们把你带偏了。她们是不可能做小的,现在无非是一时冲动,以后就会后悔。告诉她们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是遇到一个坏人,她们会很惨的。”
“姐夫怎么会是坏人?”徐六的目光里带了些复杂的感情,紧盯着范进道:“肯扔下这么多公事,哄一个女孩子开心的男人,给他做小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成亲关系到家族,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舜卿姐那样好运气,遇到个开明的父亲。她肯下嫁我这么个穷书生,已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这些读女塾的孩子要想给人做小,家里怕不是要闹翻天。让她们清醒一点,这是办不到的。我临走的时候,一人送她们一幅画,算是师生纪念。将来谁要是被夫家欺负了,我这个做老师的可以为她们出头想办法,但是其他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徐六没说话,而是随着范进走出草市,她忽然拉住范进的胳膊,将他领到一条小巷里。这是条死巷子,没什么人走动,环境僻静的很。徐六仰头看着范进,脸涨得通红,过了好一阵才道:“姐夫……我要跟你说件事。我……不是我娘生的。”
“六妹……”
“你听我说完。虽然大家都瞒着我,但我其实早就知道了。我亲娘是我娘的妹妹,庶出的姑娘,和我娘感情最好。本来是到江宁来玩的,结果爹爹酒后乱闯……就有了我。娘的性子本来就很柔弱,出了这样的事心情郁结,生下我之后就过身了。娘就把我当亲生女儿来养。所以我虽然名义上事国公嫡女,其实就是个庶出丫头,要说起来从头到尾,娘都没有名分,我算庶出还是奸生子都说不好。”
事涉阴私,而且关系到国公一层,范进从张舜卿那可以了解到这事的一些信息和从徐六自己嘴里说出来性质完全不同,他想要阻止徐六也来不及。只好安慰道:“六妹别想这么多了,我相信不管是夫人还是国公爷,都不会想这些,毕竟六妹这么可爱,疼爱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想那些。上一代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你也不要多想。这件事既然事秘密,就让它永远称为秘密,记在心里不要说出来,如果将来有人因为这件事说三道四,姐夫打死他!”
徐六摇头道:“我跟姐夫说这个,不是要告诉姐夫秘密,而是要对姐夫说,我不是嫡出的。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一向在范进面前乖巧怯懦的小丫头,忽然爆发出强大的勇气,猛地拉住范进的衣袖道:“姐夫,我跟那些女孩子不一样,我可以做小。反正我这么丑,做正室也没人要,做小也没关系的。姐夫这次进京……带上我好不好?”
这番告白于徐六的性格以及身份而言,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下定多大决心,才能说得出来。说完这番话之后,她的大眼睛锁定范进,一言不发。手紧紧握成拳头,不错眼睛地看着面前男子,等候着最终的判决。
范进的手举起来,轻轻按在徐六肩头,长出一口气道:“胡说。谁说你不好看?我的六妹是天下少有的美人,相貌性情无可挑剔,谁能娶到你做正室,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而这个福分……我没有。对于天下人来说,你都是国公爷的爱女,不可能给人做小,丢国公府的脸面。再说姐夫这种书生也没什么好的,你以后肯定能遇到一个值得你嫁的男人,过好日子。别犯傻,过几年你回过头来想想,就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糊涂。姐夫的衙门里还有事,我先送你回家去,然后我回衙门。”
说话间他轻轻抬起了手,看着徐六的反应。
“谢谢姐夫。”徐六并没有过多纠缠,也没有哭闹,而是很有礼貌地行个礼,低下头在范进身后走出陋巷。范进心内对于这个乖巧的女子未必无心,但是眼下成亲在即,他绝不可能招惹徐六这么个麻烦。至于她怎么想,目前也顾不上。她的情绪低落范进可以猜到,但是并不想去安慰,这种时候拖泥带水,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范进不能出县境,自然就不能送徐六回大功坊,只能送她上轿子,安排人送她回去。一路低着头不说话直到上轿之后,猛然抬其头,从小窗看着范进离去的身影,低声道:“姐夫是大笨蛋……明知道我是傻丫头,认准的事就不会变,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任你说破嘴皮子,我也不会改变主意,这次我绝对不要听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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