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倾颓

洪海的院落内。

女人的哭声,顺着门缝飘出来,即使洪海骂了两次也压不住哭声,反倒是越哭越凶。青筋迸起的洪海找了根棍子就待冲进去打,却被洪承恩叫住。

只是半天工夫,老人的模样就发生了极大变化,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蜡黄,上面又多出了许多沟壑。挺直的腰板塌陷下去,精光四射的眸子变得浑浊无光。

原本黑白夹杂的发丝已然苍白若雪,脸上多整个人仿佛在这半天光景里就衰老了几十岁,就连嗓门也变得低沉沙哑。几位洪氏族人都有一种感觉,往日处事决断的族长仿佛在县衙已经死去,现在活着的,只是个老而无用的老朽。

“打人是没有用的,自己的房子现在忽然说要给其他人住,换了谁,都不会欢喜。你为难她,又有什么用?”

洪海将木棍随手一丢,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壶茶碗乒乓做响,溢出的茶水,顺着木纹流向地面。几滴热水落到洪承恩身上,他却浑然未觉,仿佛就连触感也已经丧失了。

“窝囊,真是窝囊!番禺的黎三仔,我记住他了!居然敢落井下石,要老子的房子。我给他!我全都给他!看看他有没有命住在这里!”

“房子……如果只是一间房子,就好办了。”洪大贵哭丧着脸,在旁唉声叹气道:“不光是海叔你的房子,就是我们在城里的几间铺子,怕是都留不住了。这些衙门公人平日不是与海叔很相善么,怎么现在出了事,没人肯帮忙,反倒是都来我们身上斩一刀,这朋友也太不仗义了吧!”

洪承恩叹道:“衙门的朋友,就是这个样子了,你以为他们会怎么样?讲义气,两肋插刀?那还算什么老公事?破财免灾,只要能化解这一劫,几间房子和铺面都是小事,要紧的是我们的田。田是我们庄稼人的根本,只要有田就一切都有希望,没了田地,咱们就全完了。”

收买高建功,只是洪家付出的开始而远非结束。番禺、府衙的状子还在公差手里,并没有拿给上官。如果南海这边搞不动,那自然这状子就没有效力。既然在南海把户籍问题定下来,这些公人就可以趁机落井下石,收割战利品。

事实上就连南海本衙的公人也开始动手,向洪家索要大笔钱财才肯把这事压下。即使是往日与洪家有些交情的衙役公人,这时候也只认银子很少讲交情,更何况衙门里真正有交情的很少,大多数因利而合,见到了利自然就放弃了义。

邻县及府里公人的胃口更是大的出奇,番禺户房的书办,张口就是要洪海这所房子,否则就要把事情捅上去,要洪家清偿这百多年的欠税。

洪家人都知道,现在这些人提出的数字只是个开端,等到事情闹开,来自家身上割肉的只会越来越多。百余年间筚路蓝缕在城里建立的一点基业,注定要被连根拔起,现在的问题是,乡下的根基所在能保住多少,人又是否可以无恙。

虽然找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该疏通的门路也开始操作,但是距离做成,还遥遥无期。衙门里相关人员也会故意卡着,不让事情顺利做成,为的就是能从洪家身上多榨出几文。

范进的态度是眼下极重要的关节,如果他可以高抬贵手,以其人脉和身份,洪家过关就比较容易。反过来,如果他坚持要把洪家钉死,现在洪家付出的这些代价,也没什么大用。

洪波叔侄就是在这种时候从外面回来,等听了两人的话,第一个跳起来的是洪大贵。一向对范家的心理优势,让他没办法接受,现在自己家居然要被范进拿捏的事实。挽起袖子大骂道:

“以往他们范家见了我们洪家,哪次不是点头哈腰装孙子,生怕咱们不高兴,就砸了他全村的饭碗。就是范进这个混帐,给他们村子撑腰,才把我们害的这么惨。现在还想要来拿我们的桥,跟咱们抖威风,我看他是活腻了!带上咱们姓洪的,先去打死那个混帐再说!反正事情已经如此,也不差这一条人命!”

“混帐东西……给我坐下。”洪承恩的手脚不似平日利便,拦的有些急,人差点摔个跟头,多亏一旁的子侄扶住才没摔倒。他摇头道:

“你……你这个样子,爷爷怎么放心把家业交给你。遇事不要这么大火性,先要想想后果再动手。范进现在是在巡抚衙门做事的,你碰他一根指头,就不怕给村里招来官兵?现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动武,那除非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吃了爷爷一顿排揎,洪大贵也觉得很是无趣,低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又该怎么办是好?范进的话说的这么死,分明是要逼死我们,咱们又能怎么办?”

洪承恩道:“他如果真的不想给我们留余地,只要客气地把你波叔送出门,转头不办事,我们又能怎么样?他肯这么说话,实际就是告诉我们可以谈,只是需要一个够身份的人上门同他谈。是我看错了他,以为靠波仔大安,就能跟他讲成交涉,现在想想,是把他看的太低了,这事必须我跑一趟。”

洪海道:“这不成!他一个后生晚辈,有什么资格让您老人家亲自上门?论辈分,也是他该来拜您才对。”

“都什么时候了,还谈辈分?走吧,我现在就去,这事越早办越好,越拖延,对我们就越不利。”

洪承恩身体健康,平日步伐很是矫健,可自从出了县衙,他就觉得自己的头在发昏,不但思绪不似平日敏捷,就连脚步也变的很是沉重。大脑并不能有效地控制身体,脚步变得既缓慢又笨拙,出门槛时险些绊了个跟头。

洪大贵急忙寻了个手杖给爷爷,自己与洪大安左右搀扶着,费力地向范进住处走去。广州的天气既热且潮,头上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用手帕擦也擦不过来。

洪承恩只觉得胸口在翻腾,早晨吃下去的食物,在胃里翻滚着想要吐出来。头颅仿佛变的既大又重,脑海里一片混沌,只想闭上眼睛在哪里躺一会才好。左手隐约有些发麻,连带着左腿都不如往日灵便。

大概是中暑了,这天气太热,又受了打击,中暑也是情理中事。自己现在还不能休息,洪家的族人还需要自己这个族长为他们遮风挡雨,自己必须挺住……洪承恩颤抖着从身上摸了几粒常备的避暑药吃下去,勉强支撑着来到范进家门口,用力敲响了院门。

比起洪家人的狼狈,范进显得悠闲很多,正在院里喝着茶水,看着满头大汗的胡大姐儿一笔一画的练着写字。看到洪承恩进来,他亦未动身,只做了个手势,示意洪承恩坐下。

“进仔……我与你阿爹,也是老想识。那是个很厚道的庄稼人,村子里谁有了难处,他都愿意帮忙。在金沙乡十八村里,亦是有名的忠厚人物。老朽与他,算是平辈,不过年纪比他大些,一直拿他当个晚辈看,于你更是看的与大安一样。我们金沙乡是穷地方,不比那些富裕村子。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自己想吃饱,别人就得饿肚子。我是姓洪的,当然要为姓洪的考虑,为了让洪家人吃饱饭不受欺负,做过一些错事,不敢奢望你原谅,只是希望你明白,谁在我这个位置上,都会做一样的事。因为我们穷,我们没有太多的路可以走,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靠与天争与人争,一团和气是活不下去的。”

“光是乡里争出胜负没有用,到了县里我们整个乡也被人欺负。所以我希望金沙乡出几个读书人,这样我们整个乡才有路走。你和大安念书都很好,又是同乡。我希望你们可以一起去考试,一起中举人、进士。给乡里修几座牌坊,让县太爷见到我们金沙人也要想着,这里是有进士有举人的,不会把什么役啊差啊,派到我们头上。不过现在看……这事做不成了。”

“洪老,话不要说的太死,番禺一样出人才。只要自己肚子里有学问,在哪里考,又有什么区别呢?”

洪承恩感觉嘴里有些干,想要喝水,却发现范进没有给他茶喝的意思,就只好咽了口唾沫。拿起手帕,在头上擦着汗水,又看看四周。胡大姐儿已经知趣的回了房里,院子里除了两个洪家三代孙,就只有范进。

见没有外人,他才道:“南海县尊是进仔的恩师,你自己又在巡抚幕下听用,若是你肯开金口,这关我们一定可以过的去。大家都喝一条河的水,现在是该彼此照应的时候,非要看着洪家死,范家也未必多开心。”

范进不紧不慢地打开折扇摇动,“洪老,您这话我听不懂啊。晚辈该怎么开口,向谁开口,又该说什么?要不,您教教我?其实你们洪家的交情不是很广么,县学也好,衙门也好,到处都有自己的关系,现在去找找人,看看有没有人肯帮你们。说不定找到条路子,事情就做成了也未可知。”

“我知道,人欠下的债是要还的。他们当初做的太过分,对你赶尽杀绝,现在想要你放我们一马,确实不容易办到。金口……很贵,但是我会尽力而为。”

洪承恩又咽了两口唾沫,用尽力气道:“如果洪家的田归了番禺,对范家也没什么好处,不如这样,我们把田寄到范家名下,这样总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当然,这部分租子,还是我们来出。你们只要田,不交租。还有洪家在县城里,有两个杂货店和一个卖吃食的摊子,这三家店面有限,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生意,我会交给你们范家的人来经营,连里面的货,也归你们范家支配。”

范进未置可否,只冷冷道:“洪老先别说这些,你们这次打点官司,肯定要花不少钱。就算洪家家大业大,现银也未必方便。如果你们有粮食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联系个买主。我现在帮中丞办军粮,正是需要粮食的时候,看在你一把年纪份上,如果粮食过的去,价钱不会让你吃亏。”

原来还要粮食……洪承恩觉得自己的头更难受了,他的精力几以支持不住这样的谈判,甚至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晕倒。这次的中暑,似乎比以往哪次都严重,一阵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让他直欲作呕。

不能倒……不能在范家人面前倒下,一倒,就再也站不起了。他如是警告着自己,拼命在腿上一拧,随后道:

“多谢好意,我会预备百十石粮食运来城里,交给进仔你处置。至于卖粮食的银子,就算是我们赔礼,还有我会让波仔送三十两银子来,算是我们对范家的补偿。波仔、大安,他们两个不会下场。我们洪家不会用秀才身份,让新粮长为难。至于衙门里面,你想保谁当衙役只管说,我会让家里的子弟回禀大老爷。就请你看在咱们同饮一条河的水,范洪两姓彼此通婚,族内多有亲眷的份上,高抬贵手,留条活路。”

范进脸上终于见了笑容,“洪老,这话就说远了。晚辈只是个白丁,连功名都不曾有,又有什么办法可想了?只能说帮着说几句好话,至于能不能成功,我不敢做保,只能说尽力而为。”

洪承恩挣扎着站起来,不料左腿一软,人竟是跪在了范进面前。洪大贵洪大安刚想来扶,却被他推开。

“不用扶,这样就很好。进仔,我知道我们两家过去有很多过节,但是我活了这把年纪,看在我给你跪的面上,希望你把这些过节都忘了。金沙乡五姓十八村,今后可以好好的相处,大家不要再搞窝里斗。你有本事,应该把目光放在外面,为整个乡里多拿些好处回来。只要咱们乡富裕,就不会再为了一口饭大家打来打去。十八村联成一线,于你我都有好处。”

“洪老,你这样就让我为难了,有话说话,搞这些干什么。赶快着扶人起来吧。信我会写,至于结果……不敢保证。”

这个承诺,已经足以安心,洪家两个孙子连忙着扶起洪承恩向外走去。刚刚走出范进的家门,身后的木门就在一声闷响中牢牢关闭。

这大概就没事了吧?洪承恩如是想着,一个沉重的包袱终于可以放下,让他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周身的力气,也在这一时刻消失干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眼神变得涣散没有聚焦,猛地呼出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不知头脑的话,“小七嫂?你怎么来了?”随即人便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 任他风雨满江湖第二十八章 考前(下)第四百二十七章 吏员的传家宝第四百四十章 心服第五十八章 砸摊子第四十二章 普法(下)第二百七十四章 阴招第二百零六章 慧剑断前缘(下)第二百一十二章 温馨时光(上)第三百八十五章 清除障碍第五章 重定社火第三百二十八章 黔国公案第五百一十一章 大明海上代言人第二百七十九章 暗访第三百一十七章 官衣贺喜第二百七十三章 恩重如山第三百三十一章 巫山神女第三百六十七章 佳话第三百四十二章 赤胆丹心范退思第一百四十八章 遍身女衣者第二十五章 夜话(上)第五百一十五章 魔女逞凶第三十八章 功名(下)第三百零八章 张居正的打算第六百零四章 山西变革(下)第九十九章 招安(上)第三百八十三章 谋事布局第五百一十一章 大明海上代言人第五百四十章 落子(上)第二百八十章 大好局面第七十七章 户籍第二百六十一章 范进的反击第九十一章 离乡第一百三十三章 勒石记功第一百零二章 探监第二百一十四章 祥瑞第三百五十四章 春风十里杏花开第一百一十二章 佛郎机人的进攻第一百五十五章 手段(下)第五百一十五章 魔女逞凶第二百三十九章 一口气一盏灯第二十六章 夜话(下)第二百一十五章 魏国公府的善意第二百七十五章 这个殿试不寻常第四百一十四章 一家团聚第十八章 小店佳人第一百七十三章 秦淮会(下)第二十三章 谋划第一百九十五章 女儿心(上)第五百六十九章 香饵(下)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冤报冤第四百六十九章 范进的修、齐、治、平(下)第四百七十六章 春景(上)第二百五十一章 相府偷会(下)第四百二十四章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是一个粉刷匠第一百二十九章 摆明车马第一百四十三章 亚魁第八十九章 京城第五百三十九章 不欢而散(下)第二百二十六章 底线与退让第五百一十章 自由贸易港畅想第九十六章 算帐(上)第四百六十一章节妇清官(下)第一百七十九章 背叛的滋味(上)第三百三十四章 登堂入室第三百六十七章 佳话第四百八十七章 大局为重第三百八十二章 翻江水与燎原火第一百四十八章 遍身女衣者第二百六十六章 门生与座主(下)第四百九十章 孤臣第一百七十七章 风中一舞第四百九十三章 左右逢源第二百零七章 相依为命第五百零三章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下)第四百九十九章 旧情难忘第五百零七章 帝王心思第一百零二章 探监第五百一十章 自由贸易港畅想第二百六十章 相思第一百零一章 契兄弟第四百三十章 班门弄斧第九十三章 暗影第四百四十一章 豪雨(上)第三百六十八章 荣升第一百三十五章 海珊第二百一十六章 除夕第五百二十八章 代朝廷还债第六百零四章 山西变革(下)第四百四十四章 家变第二百八十三章 六部观政(下)第五百六十九章 香饵(下)第五百一十九章 戚虎第三百九十九章 心怀异志第一百四十八章 遍身女衣者第五百一十三章 万历的野心第一百四十八章 遍身女衣者第一百四十八章 遍身女衣者第一百六十四章 鱼与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