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后

就在阿辉昏睡过去的同时,连续在岗已经超过48小时的大康也终于被替换下岗。回到急救中心,大康除了睡觉别无他想。他倒在休息室里的床上就睡了过去。在梦里,大康出现在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四周都是炽热的火焰。“顺子!顺子!”、“快走!”、“别拉我!啊——”

“啊!”随着一声惊叫,大康从睡梦中惊醒,整个人“噌”的一下从床板上弹了起来。发现这是梦时,他捂着额头,喘着粗气舒缓精神。忽然,他发现在自己的斜对面坐着一个人,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是自己的妻子——旖旎。大康用手搓了搓脸,提起精神问道:“你怎么在这啊?”

“我在附近采访,结束就想着过来看看你。”旖旎走过来坐到他的床边说道,“你还好吧?我看你好像是做噩梦了。”

大康低下头,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忆着那夹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的过往,许久也没说一句话,然而,眼泪却吧嗒吧嗒地先发了言。

看到爱人这副模样,旖旎很意外,赶忙从口袋里拿出纸巾给他擦眼泪:“你怎么了?怎么还哭上了呢?”

“顺子……顺子……没了……”大康哭着说道。

“你说什么?”这个消息如同一道霹雳打在旖旎的头上,将毫无心理准备的她击了个粉碎,就连说话声音都失了把控,“怎么回事!?”

“我进……我进去就见着他了……可我……”大康哭诉道。原来大康第一次进火场的时候就见到了顺子,只不过当时的情况与他同阿辉说的并不相同。

当天晚上,大康刚刚送完了一个患者,收车回到了急救中心。救护车刚进到院里,大康就从车窗看到有急救人员从大楼中跑出来登上救护车。正当他纳闷的时候,车上电台就响了起来:“天津港发生火情,有人员受伤……”。听到这个,大康心里暗暗骂道:“妈蛋的了,我才回来!”

然而他不会想到,半路上这火情忽然之间就发展成了爆炸。各个车组在第一时间加快了前往现场的速度。

在抵达现场外围的时候,大康所在车组的司机发现了一辆被掀翻在地的消防车。在它附近的地面上,歪七扭八地躺着几个人,看样子伤的都不轻。他抬头望着远处那扭曲成了从地狱爬出的恶魔模样的大火,听着它发出的来自深渊的嘶吼,心里清楚,这是他们能抵达的最深入的地方了。他踩下了刹车,将救护车停了下来。

待车停稳,大康推开了尾门,刹那间便被一股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呛咳得连直起身子都很困难。即便这样,他还是跟着同事们一同开始搜索伤员。在车组急救成员艰难的搜索后,他们在消防车的后面发现了一名尚有呼吸和自主意识的消防战士。大康赶忙从车上把担架平车拉下来,推到这名消防战士身边,和同事一起将伤员抬到了担架上。

在搬运伤员的过程中,这伤员一直盯着不远的地方,嘴里不停地在嘀咕着“指导员……指导员……”

大康起初并没有理会,和同事一同把伤者安置到车上。不经意间,大康在这名战士的作战服上看到了“滨海消防五中队”的字样。五中队?这不是顺子的中队么?那指导员……想到这,大康发了疯似的朝那名战士之前一直盯着的地方跑了过去。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兄弟。

这时的顺子嘴角、鼻旁、耳边都是血,大康用他那颤抖着的手摸了下兄弟的颈动脉。脉搏没了,大康想都没想就给他做胸外按压,可一搭手,大康就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断了,肋骨全都断了,顺子的胸廓完全塌陷了,根本就做不得胸外按压。此时,大康的眼球在颤抖,嘴唇在颤抖,双手在颤抖,就连呼吸和心跳都在颤抖。他浑身上下每一处细胞都在诉说着他有多么无助和绝望。大康趴在兄弟身上失声痛哭道:“顺子……顺子!!!啊——!!!”

这时,远处又传来了阵阵爆炸声。大康的同事担心继续在这里耽搁会有危险,于是过来拉大康撤退。可大康说什么都不肯离开,无奈之下他的同事只能硬拉他往回走。

“别拽我!别他妈碰我!我要带我兄弟一起走!”

“他死啦!他已经死啦!”

“我草你妈的!放开我!别他妈的拽我!”大康紧紧的拉着顺子的作战服,想着把兄弟一起带走。

可是,在突发事件的救援初期阶段,应急救灾资源不会被任何一个已经死亡的个体所占用,大康的同事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他们拼尽全力将大康往回拉,而大康始终没有放弃要带兄弟回去的想法,拼了命地挣脱。在这个僵持的过程中,大康突然手上一滑,跟着同事们一起摔了个跟头。他立即起身扑向顺子,无奈同事们也跟了上来。他的手最终只抓回了顺子的消防头盔。

在救护车上,大康抱着头盔痛哭流涕,懊恼地扇自己耳光。学医数载,从医两年,自己为之努力的事业,却最终使得他连兄弟的尸首都带不回来。

在医院中见到阿辉的那一刻,大康明白他们的事业是要守护这方水土的安定,拯救那些尚存生机的受难者。为了不让兄弟在工作中分心,他对阿辉撒了谎。这是他那时能做的唯一的事情。

看着大康伤心欲绝的模样,旖旎紧紧地抱住他,将自己的肩膀借给他,希望能通过怀抱中的温暖,让爱人能早日从悲痛中走出来。

另一边,在千里之遥的那一端,倍受煎熬的雁子终于接到了来自天津的电话:“喂?”

“雁子……顺子他……”

雁子瘫坐在地上,望着天花板,万念俱灰,失声痛哭。人们总说,抬着头眼泪就不会落下,那只不过是因为心还不够痛,泪水不会像汹涌的洪水那样冲垮一切阻碍,奔涌而下罢了。

“骗子!你就是个骗子!顺子你个混蛋!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你不会有事的……”

一年前八月的一天,雁子给顺子打去了电话,开口说第一句话便是:“顺子,你能不能不要在消防中队工作了呀?”

“怎么了?好好的怎么突然间说起这个了?”

“我这边这几天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

“抛光车间的那个嘛,我们这通报了。”

“我跟着导师过来支援了。你不知道,当我看到那些伤者,又看着报道上那些救援的消防员,不知怎的,我就特别害怕,害怕有一天……”说着,雁子哽咽了,“有一天……”

“嗨!这你可不用担心!我们这种中队不会有你说的那种情况的!像那种任务都是特勤中队出的!像我们呢,干的就是些给人拆拆事故车,拆拆打不开的门,拆拆取不下来的戒指这类的任务,所以啊,你大可不必担心!”

“真的吗?”

“这我骗你干嘛?”

“那你答应我,你不会有事儿的!”

“好,我答应……”

话还没说完,两人的电话中都传来了警报的声音。他们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机,奔赴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曾经,雁子觉得这样的巧合是一种浪漫的缘分,可在那一年的八月过后,每每在电话中听到消防警报,她都会忧心忡忡。如今这份忧心和不安化为了现实,使得她更加的悲痛欲绝。

与此同时,得到这个噩耗的还有彩儿,只不过她并不是从朋友这里得来。当急诊的抢救工作转为临床治疗工作后,除了治愈幸存者的伤情外,他们的心理创伤问题同样需要重视。医院将可用的各级医师安排到了幸存者的身边进行陪护,同时对他们进行心理疏导工作。彩儿便是其中的一员。

彩儿负责的伤者是一名年轻的消防战士,看着也就不到二十岁的样子。虽说他还处于昏睡的状态,但是他除了断了几根骨头,各项检查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医生们都感叹在这样一场灾难之中只受到了这种程度的损伤,真是得了上天最大的眷顾。他们推测当时很可能是有什么障碍物替他挡住了爆炸的冲击。不管怎样,活着就是最大的福气。

在这时,彩儿并不知道他是谁,直到市里的领导在院领导的陪同下进到房间里,她才知道,躺在床上的这名战士是滨海消防五中队中唯一一名幸存者。当得知这一消息时,彩儿抖了个趔趄险些晕倒在地,好在她及时抓住了病床上的栏杆,强撑住了身体,才不至于因此让院领导在市领导面前得了过失,失了面子。

待领导们离开了房间,彩儿坐在椅子上掩面而泣。此时此刻,万分悲痛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将这消息告诉自己的好闺蜜,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爱人开口。

最终,阿辉还是在爱人的口中得知了兄弟牺牲的消息。可他却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悲伤,又一次投入到伤者们的进一步治疗工作中。

另一端,得知了爱人牺牲的消息,雁子乘着最早的一趟航班去到了天津。下了飞机她便马不停蹄地去到了医院,希望能够跟着出一份力。可惜她来的太晚,灾难造成的疮痍已渐渐地被工作人员抹去。她漫无目的的在医院里乱转,犹如合眼摸象,忽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雁子?”

雁子回过身看到了彩儿,刹那间两人泪眼相对,抱在一起痛哭起来,许久都未能平复心中的悲伤。这之后,彩儿将雁子带到了她所陪护的那名战士身边。虽然这战士的面部有些水肿,但雁子还是认出他就是当初吓她一跳的那名哨兵。

“他就是顺子的中队里……唯一幸存的人……”彩儿低声哭泣道,“我现在负责他的陪护。”

“我认识他,他是中队里年纪最小的战士。顺子对我说过,这是队里最不让他省心的臭小子。”雁子抹去脸颊上的眼泪说,“灾难的可怕之处不只在于摧残他们的身躯,还在于撕碎了他们的灵魂。它会像一个梦魇纠缠他一生,折磨他的精神和意志。彩儿,你要好好照顾他,开导他,创伤后应激障碍是很麻烦的。”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在两人说话间,躺在床上的战士手指动了几下,眼睛缓缓地睁开了。彩儿见状,对雁子说道:“你帮我看一下他,我去叫主任。”

“嗯,你去吧。”说完,雁子来到这名战士的身前俯身问道,“你还好吗?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今年多大年纪?”

“嫂子?是你吗,嫂子?”那战士微声说道。

“是我。”

“嫂子……我梦见指导员了……指导员、队长、班长他们……他们不要我了……他们不让我跟着他们走……他们不要我了……”战士的眼角流下了苦涩的泪水。

“不哭,”雁子抚摸着他的额头流着泪安慰他说,“他们只是想保护你。他们都爱你。”

这时,彩儿带着主任和其他医护人员走了进来,雁子把位置让给了他们,转身走到了门外。彩儿见自己插不上手,也跟着走了出来。看见雁子在抹眼泪,彩儿搂着她问道:“你还好吧?”

“没事儿,”雁子摇了摇头说道,“你去忙吧,我也该走了。我得去顺子家看看。”

“那你慢着点。”

“放心吧,我走了。”说完,雁子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病区。看着闺蜜离开时那孤独落寞的身影,彩儿的心如同被尖刀剜了一般,不住地流着眼泪。可她还有工作要去完成,她还要硬撑着自己的情绪去把五中队唯一幸存下来的战士从创伤中拯救出来。

……

几周之后,为悼念五中队在这场特大爆炸事故中牺牲的队员,市里为他们举办了追悼会。大康、旖旎、阿辉和彩儿乘着大康父亲的车一同来到了现场。他们不会想过自己身上的这身素静的黑色衣裳会穿在这样的一个场景下。更不会想到,突如其来的这场灾难会带走他们最挚爱的朋友。在得知了顺子牺牲的消息后,大康的父亲在家中哭得几近昏厥。大康担心他在追悼会现场出现状况,便让他留在车里等他们。

进到追悼会的大厅里,大康找到了顺子的母亲,将怀中那顶属于顺子的头盔递给了她,哽咽道:“阿姨,这是我在火场……带回来的……顺子的头盔……”

顺子的母亲用她那颤抖的双手捧过儿子的头盔,忽然间像失心疯一般地扑向大康,疯狂地捶打着他哭喊道:“你们不是兄弟嘛!你为什么不把他带回来!你为什么不把他带回来!”

“妈……”雁子见状立即拉住顺子的母亲,哭着劝慰她。阿辉和彩儿也跟着上前拦劝着。旖旎则来到丈夫的身前护着她。可大康却把她拉回到身后,一动不动地低头站在那里,任凭顺子的母亲将心中的伤痛宣泄在自己身上。忽然间“啪!啪!”的声音响彻大厅,众人寻声望去,看见大康在用力扇着自己耳光哭道:“我对不住他……我没用!我连兄弟都带不回来……”

顺子的母亲看着大康的样子,为刚才的举动后悔不已,上前抱住大康痛哭道:“好孩子啊……我的好孩子啊……阿姨不该怪你啊……怪只怪这两个没良心的……留给我这么多的奖章又有什么用啊……”

“妈……”雁子挽着顺子母亲的胳膊,想要安慰她,可一张嘴却又跟着她一起痛哭流涕。

在这样的悲伤气氛中,追悼会开始了。在**肃穆的场馆中,烈士们的长辈们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要去面对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忍事实,直叫他们生不如死。亲友们也不会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会像个刽子手一般将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刀斩去,令他们痛不欲生。

在现场一位坐在轮椅上穿着军装的消防战士引得了众人的关注。他就是第一个被大康送回的战士,是彩儿陪护的那名战士,是雁子记忆中的那名哨兵,是当初被顺子教训的那名最年轻的臭小子,也是五中队中唯一一名幸存者。在噩梦般的一夜间,全中队25名指战员,除他之外,全部光荣牺牲。

他捏着轮椅的把手,坚定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向所有的牺牲的战友敬了一个军礼。尽管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却没有褪去他坚毅的眼神。他不会忘记在最后一刻指导员看向他的呼喊,不会忘记指导员最后扑向群众的身影,不会忘记那一夜所有战友所付出的牺牲。他在所有牺牲的兄弟们遗像前立下誓言,即便五中队就剩下他一人,他也会站好每一班岗,出好每一次任务!

……

“雁子女士您好,这是指导员同志留给你的东西。”

“您好,请问……能给我一套他的军装吗?”

“可以,请跟我来。”

亲爱的雁子同志:

哈哈哈哈哈!写这种奇怪的东西还真是让人受不了!明明是用不上的东西嘛!嗨呀呀,就当是例行公事吧!咱就书归正题吧。

亲爱的,如果某一天你真的见到了这封信,那就意味着我光荣了。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请原谅我未能遵守与你之间的约定;请原谅我未能与你一同步入殿堂;请原谅我未能与你一起度过余生。

我呢,准备了一枚戒指放在了信封里,这是准备跟你求婚用的。如果你在信中找到了它,那说明我是没有机会亲手把它交给你了,自然我也没有办法听到你亲口答应我的声音了。唉,想想还真是很沮丧啊……

写到这里,想想如果你真的看到了这封信,应该在哭吧。好想抱抱你,帮你擦去眼泪,告诉你别哭,哭了就不美了。我在你身边,你感受到了嘛?啊——!吓你一大跳!哈哈哈哈哈哈!

亲爱的,我知道你很羡慕帝企鹅那忠贞的爱情,也坚信我们的爱情会像它们那样,我也知道现在的你在想些什么。但是亲爱的,我想告诉你,如果我在任务中光荣了,我希望你可以替我继续守护这个让我为之付出生命的土地。答应我好吗?

好啦,最后再和你说一句吧,亲爱的,我永远爱你!

永远永远永永远远爱你的

顺子

“你个混蛋……”雁子把顺子的遗书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泪水再一次打湿了她的衣襟。

……

“妈,从今天开始,我既是你的儿媳,也是你的女儿,我会替顺子照顾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