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魔域,长瞑殿。
长瞑殿乃是魔君风悯昭居住之所,从前此处并不办公,因着这些年魔君鲜少踏出此地,这儿也渐渐变成了魔君办公之地,大大小小需要向魔君汇报职司的魔和人都要进出此地。饶是如此,此地也并不像人间那样亮堂,乃是幽暗之所。幽幽的暗火幽幽地为这偌大的宫室添上几许幽冥寂色,在正殿偏室,魔君会见下属之所,有两道黑影站在几案前数尺处,似在汇报。一道笔挺得就像一根旗杆,一道却站得好似一株绕花枝。
而原本坐着的魔君风悯昭忽然一掌拍着扶手站了起来,怒道:“胡说!我哪来的儿子!咳、咳咳……咳——”
其中那道旗杆似的黑影立刻悄无声息地窜上前去扶住了他,一面帮他顺背一面劝道:“君上您不要太激动,也许是弄错了。”
“我怎么可能弄错?”这隐隐带着怒意的声音主人便是那站得宛如静花谧展的黑影,却是管羿。他毫不留情道,“那风甫凌身上的魔气和你的几乎没有区别,修习的还是你们风氏独家心法,他不是你儿子,难道还能是我儿子?”
“你不是说他跟夏荆歌在一起?咳咳、咳……那他得习我家那心法也不是什么新奇之事。”魔君风悯昭边咳边缓缓地坐下了,然而瞧着并不很好,他就连坐下去,都是由那名劝他的魔搀扶着的,这竟是有些病体沉疴之象。
管羿原是有些隐怒模样,闻言倒是神情趋缓,他身边分明空无一物,偏偏给他站得好像倚墙一般,在这幽明变换之中,站出了一股子懒洋洋的味道来。管羿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自己的长鞭,过好片刻才道:“当年是我疏忽大意,致你风氏心法落到了那班牛鼻子手中。”
“我何曾有过怪你的意思?”风悯昭皱起眉,明明语气不善,却仿佛是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脱口而出的寻常话一样,“再说已经过去那么久,人也死了十几年了,你也别再耿耿于怀了。”
管羿依然有节奏地抚着他自己的长鞭,也不知是灯火快尽,变暗了,还是他面色沉了下去,在那一瞬间,显出来几分骇人之色。他缓缓地半低头抚了片刻长鞭,开口的话却透着温和:“那真不是你儿子?你再好好想一想,他的年纪和你失踪那几年竟是相合的。而且我瞧着,他那模样,与我阿姊也有几分相似。”
风悯昭原本透出些不满的神色忽地一顿,恍惚是呆滞了一瞬,又恢复成了那副皱着眉冷着脸的模样。这回他没有再发怒,好半晌才说:“你阿姊施那禁术时便死了,我亲眼所见……亲手入的殓。他绝无可能是我和你阿姊的孩子。”
“那他身上的魔气作何解?”管羿看了风悯昭一眼,轻描淡写地问道。这句话又好像并不是问话,因为管羿也不等风悯昭回答,又已经说道,“事到如今,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说你亲手入的殓,我却至今不知我阿姊究竟葬在何处?”
风悯昭微微闭上眼,沉默了好一阵才道:“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我将她葬在异界冰海之底,总之他不可能是你阿姊的孩子。”
管羿斜眼瞧他,显然并未尽信,又问:“那你呢?”
“……我不知。”风悯昭声音冷淡,但这话却已经与之前的一口否定不太一样了。
管羿一挑眉,问道:“下次我再遇上他阻挠我捉捕夏荆歌,你说怎么办?”
“将他一并捉了。”风悯昭无甚波澜地道,“带来与我瞧瞧。”
管羿轻轻一笑,撩了两把鞭身,方才慢悠悠地道:“可他说了,我若要动夏荆歌,得从他尸体上踏过去。你须得给我一个准信,那究竟是不是你儿子,若是,我可将他带来。若不是,我只好遂了他的愿,将他变成一具尸体了。”
风悯昭依旧不为所动,侧目瞄了管羿一眼,“你不愿留他一命。”
管羿轻轻掸了一下自己的长鞭,才回道:“我是不太乐意。先前我以为他是我阿姊的孩子,已然处处对他留情,不但叫他扯了张虎皮把我看中的一把武器放跑了,连到手的夏荆歌都让他带走了,如今你说不是……我不得把那些放掉的水都收回来?”
“咳咳、咳咳、咳——”风悯昭又猛咳了好一阵,喝了一直没说话的魔递给他的温水,才算好了些,稍稍缓了下来,才能说出话来。
“先全须全尾地给我看一眼。”
这一句话平平淡淡,却透着不容置疑,不容反对的味道。
管羿约莫也没想反对,干脆利落地一收鞭子,应道:“好吧。我跑一趟九华派。”他看着风悯昭勉力支撑的难捱模样,忽道,“你的情况越发严重了。”
风悯昭露出一个轻蔑的笑:“你放心,总能看到神界陨落。”
管羿听了,神色也轻松了些,笑道:“那我走了,你等我的好消息。”
风悯昭点着头,只挥了挥手,管羿便在魔君的偏室就地开了传送门,直接走了。
待他走了,风悯昭又咳了一阵,才坐回床上去。扶着他的那魔不着痕迹地觑了他好几眼,见他神色中透出几分怔忡呆滞,才道:“君上,您先休息一会吧。”
许是被这句话打断,风悯昭才回过神来,眼神也重新有了焦距,却没有起身回房休息的意思,反而问道:“齐喑,你不问我那是不是我儿子?”
齐喑闻言又觑了风悯昭一眼,方道:“君上自己似乎也不清楚。”
“我是毫不知情!”风悯昭说到这,神情又是一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又显出明显的怒意来,过了好半天,他那股怒意才从脸上褪了下去,仿佛是没那么生气了。齐喑跟了风悯昭几百年,自是知道他这不是不生气了,而是记住了。这通常说明,有人将来得倒霉了。却不知闹出这一出的,是否是少主那母亲了。——没错,这一番下来,齐喑已然笃定,那叫风甫凌的,多半会是他将来的少主没跑了。他脑子转得飞快,已然因这一番对话,并君上那一番复杂的神情中推测出了一段摧肝伤肺虐人心脾的往事来,心中已默默为那不知是谁的女子掬了一把名为同情的鳄鱼泪——君上毫不知情,少主又是孤儿,当年不会是直接给扔了吧……
就算君上再对不起她,也不能就把少主给扔了吧……这得多恨君上……
齐喑如是想着,忽听他家君上冷冷道:“我要去一趟冥界地府。”
啊?这又是哪一出?
齐喑忙道:“您去冥界做什么?您这身体……”冥界虽并列六界之一,却一向与其他五界不往来,当然,也没什么好往来的。活人和死灵有什么好往来的?即便是他们魔,勉强过去一趟也是要耗损巨大精气神的。按人类的话讲,那就是板上钉钉要折寿的。
何况君上这些年情况不好,去那里不是勉强是什么?
“去问问那是不是我儿子。”风悯昭语气极不善。
齐喑一愣,心道人已经死了?可君上怎么知道她死了,却不知还有个儿子?他又劝道:“您不是要先看看那风甫凌吗?看了不能确定再去地府吧?那儿太伤您的元气。”
风悯昭却不听,一点商量的余地也不留地断然道,“这事悄悄地办,别给阿羿知道。”
“这……是,属下明白。”齐喑虽然习惯性应了,可心里总不希望他家君上带病去冥界,还是不死心地劝道,“如今人您都没见过,何必这么急?”
“不急只怕是晚了。”风悯昭随口回了一句,却让齐喑有点百思不得其解,他素知君上不会无的放矢,这话必有它的意思,但却绝不是指向管羿的。
那能是指谁的?
那名在地府中的女子?莫非不是新近才死,可能已经投胎了?可若果真如此,君上急这几天,似乎也没用啊……
齐喑思及此,默默地看了君上一眼,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君上,”齐喑行礼道,“属下想起项问非以前曾托属下在江云城一带找寻之人也叫风甫凌,如今他和夏荆歌正是在江云城出现,很可能就是问非认识的那个!”
风悯昭眉一挑,露出意外的神色,想了想道:“去传项问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