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甫凌找了个山头默默地吹风, 也不知吹了多久,气终于稍微消了一些。他才反身回去,却不是去找风悯昭等人, 而是直接去了长暝宫中的书阁。
这里是放藏书的, 他就没来过, 但书阁的管理员还是认得他的。长暝宫比城中早安定下来, 是以这书阁中的几个管理已经各归其位了。
一见到风甫凌, 那总管理符老就意外地迎了上来:“少主?请进快请进。”
风甫凌摆了摆手,三两步走进去了,也没仔细打量这个书阁, 就同符老道:“你们这,有哪些书是讲高深咒术、术法的?”
“这……基本全是啊少主。”
“……”风甫凌这才仔细瞧了两眼上下三层楼的书阁, 一层能看到的书是一个个书架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 想来上面两层也是差不多。
怎么这么多?
许是猜到他心里的想法, 符老立刻道:“咱们这分类分得细,不知少主您想找哪个类别的啊。”
风甫凌明了了, 也不管到底有哪些类别,只道:“以前项问非来借过什么书,看过什么书,你这有记录么?”
“借过的有记录,项铸师他很少留这看书, 用上的都是借走的。”
“嗯, 都还了么?”
“都还了。您要看记录么?”
“按时间顺序列个单子给我, 书你们照着记录全拿来。”
“啊?全拿?这……”符老犹豫了一下, 风甫凌一个眼风扫过来, 就立刻改口道,“是是, 马上给您都搬出来。”
等真的把项融借过的书都找出来了,就在风甫凌面前的桌子上垒成了一垛小山。几个管理正要给他搬去他院里,风甫凌摆了摆手,三下五除二地全塞进自己空间袋里。又拿了符老刚才亲自列的借书单,看了看最后几本的书名。
如他所想,都是讲术法破解的,其中一本叫《古术原理与破解详参》,风甫凌就决定先查这本。项融要找破解之法只有两个途径,一是问别人,二是自己找。若果真如他所讲齐喑的方法后来失效了,那么他很可能就需要自己去找解法了。自己找,风甫凌就只能想到这里,倒不是他考虑到了项融作为一个铸师是否也有资格来这借书,而是夏荆歌那一套一套一茬一茬的理论均来自九华派书阁的事迹给风甫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一想到需要自己解决术法咒术上的问题,风甫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长暝宫的书阁了。退一万步讲,即便项融没资格来这借书,他也是要从这里找线索推真相的。
风甫凌方才在山头吹风,觉得夏荆歌之事去问风悯昭乌虹等人怕是问不到自己想要的,乌梳或许也知道些什么,但看她的样子未必还愿意与自己说,即便说了可信度还有多少也要打个问号。所以风甫凌想来想去,唯有从小雨那术如何破解上查起才是最稳妥和真实的。这也是他不叫他们把书搬回院子,而是收进自己空间袋的原因,放外面担心被人做了手脚。
他觉着当少主当到这份上也怪郁闷的。
在今日之前是不在乎,那时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想法,就是自己在魔域待不了多久,九华派也绑不住夏荆歌,他们两个的出路应该是一起开开心心地浪迹天涯。
而今,这一条出路已经叫夏荆歌自己划拉掉了。
风甫凌收好了自己的空间袋,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长暝宫中魔来魔往,空气中尚有紧张的氛围残留,仔细去听,还能在一两句窃窃私语中听出恐慌害怕的情绪。想想也不能怪他们,任谁好端端地一没病二没灾三没走火入魔的,突然遭遇自身修为不可抗力地被大量吸走的事,都会感到害怕不知所措。
过了些日子,魔们之间口耳相传,基调逐渐变得光怪陆离,益发脱离了事情的本貌。夏荆歌在他们心中,似乎渐渐已被想像成了一个三头六臂,连魔君都要忌惮几分的怪物。
他们没有亲眼见过夏荆歌,也并不认识他,怎么会知道他不过是个脸皮厚了些,笑起来温温和和,眼神明明亮亮,善良且不谙世事的普通人。
风甫凌听到那些传闻的时候,特别想说一句:你们自己才是传说中吓哭小孩的妖魔,好吧?
然而妖魔们听不到他心里的反驳,夏荆歌自然也听不到。
他终于是回到了九华派。
在方向礼的带领下,带着余倏光的尸体,回到了这个他从来没来过的九华派。
红尘界的九华派,驻立在一座高山之上,山势陡峭易守难攻。它原本有个自己的名字,十几年下来,已经没什么人叫它原本的名字,而是渐渐变成了九华山。
因九华山灵气运行尚可,山间植被受其庇护,不但能长从前的寻常树木花草,也能长些药草,九华派又不似别派将立派之山管得严,是以寻常百姓上山常挖个草之类的,竟踩出不少山道来。
夏荆歌同方向礼自是不需要走那蜿蜒曲折的山道,直接就御剑回了九华派。时值月光正亮,山道上隐约有几点稀拉星火。方向礼告诉他,这些是药商,个个身怀武艺,不然是无法在这相当于从前夜晚的林道中囫囵进,囫囵出的。
夏荆歌听他掏家底一般地介绍着,便微微笑了。
这些日子他本已鲜少笑,前两天面无表情心无波澜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又想起了风甫凌。
他想即便自己想哭想笑的感觉微弱了,也总该与风甫凌区分些不同来才好,不然他日后见了自己,觉得见自己跟照镜子没两样,那不是没意思?
许是有了这轻微的、可有可无的想法,每每到了夏荆歌觉得自己从前该会想笑的时候,总还是要笑一笑的。
他总还是希望,至少自己看起来能与从前差不离些。
也因此,夏荆歌觉得方向礼应该并未觉察出自己与从前相比生了些什么样的不同。
只是柳向尘那怕是瞒不住的。夏荆歌几乎已经确信,柳向尘所知道的比他告诉自己的多得多。
夏荆歌微微摇了摇头,随方向礼在山门前落地了。方才在空中时,他已远远地瞧出九华派已然有些仙姿飘摇之态,楼阁相间,葱茏掩映,灵气萦环。朴朴忽是山雾湿衣襟,缈缈忽似云烟绕眉间。
夏荆歌看完山门大象,又瞧了瞧柳向尘。他看起来憔悴了些,许是这些时日来总不得安生,前些时候是自己,往后大约就是师妹了。
“师兄,我回来了。”夏荆歌在山门前站住。
柳向尘往前几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来就好。”
夏荆歌微微垂眸,退后一步放出了余倏光的尸身。他和方向礼参详着用了些术法,使她看起来仍是栩栩如生,若非保留了亡时的面色惨白,就像只是睡过去了一般。
柳向尘见着了余倏光,神色已是一痛。他几次抬手,尚未碰到余倏光,又放下了。
夏荆歌见状,便同他道:“师妹走之前,曾想让我捎话给你,后来又不说了……师兄,你明白她想跟你说什么么?”
柳向尘神情微微一滞,过片刻才露出一丝苦笑来,瞧着余倏光道:“我晓得的。”他终于是抬手,握住了余倏光那只已经冰凉的手。
握了一会,许是想罢了一些久远之事,柳向尘又抬头对夏荆歌说:“是我叫师妹和师弟去找你的,师弟你不必自责。”
自责这样的情绪,夏荆歌大抵是不会再有了,但他也不愿在这许多人面前表露出来,就只是站着不说话。
他甚至还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这句话,师兄是说给旁人听,希望旁人不要因此责怪自己的。
柳向尘微微叹了口气,命人将早已备好的棺材移来,施法把余倏光放了进去。夏荆歌一直看着他,就看到移动的时候,他眼角闪出了泪花。他想师兄该是很伤心的……其实除了自己,别人都是很伤心的。
移棺,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原本就已面露哀戚的众人俱都围上来,扶着余倏光的棺材哭起来。
夏荆歌已经接受了余倏光离世的事实,看众人或哭或哀,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他可以让自己合时宜地笑起来,却没法让自己也合时宜地哭出来。这么久了,他还没有为余倏光哭过。
……师妹泉下有知,会不会因为自己太没良心而觉得不值?
夏荆歌不知道,他也问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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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夏荆歌就被哭到伤心处的几个年幼师弟师妹或师侄们(他实在不认识谁是谁)给挤到圈外去了。
九华派已经很久没有死过人了。
虽然比起从前派中人才凋零,放到整个红尘界中九华派也还是很够看,很能让人仰望的。能让人仰望就说明,一般没什么人会吃饱了撑的找九华派的麻烦。
众人一路哭一路扶,终于是把余倏光从山门扶回了派内,正正停在了正殿大堂。这时就有人恨恨道:“必与魔族势不两立!”
夏荆歌不知怎的心中微微一跳,抬眼看去,只觉那说话之人面貌依稀有些眼熟,却已想不起是谁了。
他这一说,立刻激起了大家的同仇敌忾之情,纷纷道些“掌门师弟,新仇旧恨一起算,我们杀去边界!”“杀死魔君!”的激杂之语。
夏荆歌本是默默不语的,这时忽然就有人问他:“夏师弟,你不是与一个魔十分要好么?今日为何不曾得见?”
夏荆歌一下子警惕地看向他,连问非剑的防护剑影阵都突然蹦出来了,夏荆歌觉得这不好,勉强压了几番才把剑阵收了回去。从前项问非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的剑灵脾气也实在称不上多么好。
夏荆歌小时候,是一直用仰望的目光看着派中师兄弟的。就如同如今红尘界许多普通修士门派仰望九华派一样,那是只有羡慕没有嫉妒,再上层次些,只有敬畏没有挑衅之心的。这种儿时的心态习惯,自然而然的会让他记住。所以问非剑阵这么一蹦出来周身转,即便他感觉微弱了,也还是本能地觉出了不妥。
若果夏荆歌还有正常感觉,对着个师兄一句问话亮防护剑阵,还半天才收回去,他此时必然会觉得尴尬,知晓自己犯了错,要找些话消解一番对面师兄因被冒犯而积攒出的怒气。可惜他感觉没有了,一时也想不到这茬。所以旁人看在眼中,就是他在那师兄问了一句话后,就默不作声地把自己防护剑阵打开了,仿佛耀武扬威地舞了一阵,才又收了回去。
当即就有与那师兄交好的看他不痛快了。
夏荆歌却没觉出来,他已收了剑阵,自觉并未到剑拔弩张的程度,瞧瞧那说话师兄的神色,也未见他有发怒迹象,便斟酌着问:“这位……师兄,问我这个作什么?”不能怪他不礼貌,他实在是想不起这个师兄到底是哪个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