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人盘腿坐在一间木屋门口的草席上,抽着一根长长的弯管。他和一个小男孩在玩棋盘游戏,棋盘上有小石子,地面上有划痕。他从游戏中抬起头来,用一种熟悉的怀疑眼光打量着白恩,然后向空中吹了几道烟圈。梅斯纳向他挥了挥手,算是一种简短的敬礼,而老人则以一种令人费解的复杂手势回敬了他。白恩想知道,他是在避开邪恶的眼睛呢,还是在用某种手语交流?
他饶有兴趣地研究着这个小镇,特别注意那些扛着两把大斧子的壮汉。他们的脸上布满了五颜六色的疤痕纹身。他们的眼睛又窄又警惕。他们穿着毛边高统靴,带着那些高贵骑士脸上才有的那种傲慢的自信,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泥泞的街道。有时,他们停下来与戴着毛皮帽子的胖商人闲聊,或对一个从河里提着桶去装饮用水的漂亮的栗色头发的姑娘抛媚眼。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对着他面前的柳条垫上的一堆皮草大喊大叫。它们显然是某个猎人的猎物。梅斯纳友好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他停下来只是为了让光着脚笑的孩子们在他面前追逐一头猪。
他们经过一个熏制室,门前挂着大火腿和半具野猪尸体。肉的烟熏味让白恩直流口水。鸡的脖子上挂着系在屋檐上的皮带。白恩不安地想起了那些吊在克莱因伯爵城堡外绞刑架上的人,他又把目光移开了。
梅斯纳信步走到一名抄写员的房子前,经过短暂的磋商,他拿起一支毛笔和墨水,在一张很小的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他们大步走到一个碉堡外的鸟笼前,里面有六只胖胖的灰鸽子。梅斯纳把纸卷起来,放在一个钢圈里。然后他把手伸进鸟笼,取出一只鸟。他把钢圈缠在它腿上,然后放开它,满意地看着它朝天空飞去。
“是啊,老公爵警告过我,要尽职尽责。”他说。“也许弗伦斯堡还是安全的。”
白恩认为可能是这样;这当然是很有道理的,这里很坚固,附近有将近八百人。弗伦斯堡坐落在河湾附近,与其说是一个村庄或城镇,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伐木营地。它的两边有墙,还有一道沟和一道木栅栏。河流的弯道保护着其他两边。白恩认为,他们把码头、木筏和一堆堆木材撑到河里,漂向他们才知道的那个市场——也许是海德堡。
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他们已经看到了几十座方木结构的碉堡,它们都建在厚厚的木墙内,每座碉堡都像一个微型堡垒,有着厚实的木墙和平直的天花板。这个地方的建筑门口的招牌表现出了其功能;他想其中有些建筑物是仓库和贸易站。其中一个屋顶有着粗糙的长矛和盾牌的形状,是用粘在屋顶上的两块木头做成的,那是马尔努斯神庙。
他一穿过那扇沉重的、层层设防的大门,就发现弗伦斯堡的人们就像他们的城镇一样:阴郁、简朴、实用。大多数人穿着毛皮衣服;他们阴沉着脸,目光呆滞。他们警惕地看着陌生人。他们的警惕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大多数扛着沉重的伐木斧头。有些人穿着护林员的衣服,带着弓箭。妇女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厚厚的多层裙子,棉袄;他们的头发用带有红点的围巾裹着。主妇们提着装满农产品的篮子在泥泞的街道上行走,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就像鸭妈妈领着一群孩子。
这里靠近森林南部边界的人比马尔努斯帝国中心城市里的人矮。他们的头发主要是沙褐色的,肤色更深,晒得更黑。白恩知道他们是出了名的悲观、敬畏神明、迷信、贫穷、没文化的人。看着这些人,他可以相信这一点,但他知道,他在法塔林岛上形成的偏见只能说明一半的问题。
他没有料到他们会骄傲和无畏。他原本所期待见到的,是一个贵族的庄园里那些受压迫、被蹂躏的农奴。但在这里,他发现有些人勇敢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挺拔地站在大森林可怕的阴影里。他原以为梅斯纳是个例外,但他看得出来,他是这里村民之中的典型人物。白恩原以为只会在这里看到农奴,结果却找到了自由民,出于某种原因,这使他高兴。
格雷罗根看了看墙壁和碉堡,然后转向梅斯纳。“最好召集你的手下,告诉他们会发生什么。这些并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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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恩从瞭望塔上往外看,越过村庄周围的空地,望向远处的树林。现在他已经摆脱了它们的阴影,树木似乎又有了威胁:巨大、陌生、生机勃勃,他们的阴郁给某种有害的东西提供了庇护。他看着白天最后一批掉队的人从大门里进来。在他旁边,梅斯纳用他那冷漠的灰色眼睛注视着。
“情况看起来不妙,这是肯定的,”他说。
“我还以为你经常要对付住在森林里的角兽呢。”白恩淡淡地接话道。
“没错,我们时不时地会与它们和被驱逐者以及其他事情作斗争。但这总是小规模的冲突。它们偷了一个孩子,我们就杀它们几个。他们袭击猪,我们追捕他们。有时,当袭击变得太猛烈时,我们不得不派人到老公爵那里去征募军队,发动一次远征。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事。一定是有什么事把他们给搅了起来,这是肯定的。”
“可能是那个女人,那个邪恶之身的勇士吗?”
“似乎很有可能。你在古老的故事里听到过它们——黑暗的故事,邪恶的捍卫者——但你永远也不会想到会遇到它们。”
“有时候我觉得那些古老的故事里包含了很多真理。”白恩说道,“我在旅行中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这些日子我可没那么容易怀疑。”
“没错,白恩先生。我很高兴听到像你这样受过教育的人承认这一点。我在树林里也见过一些奇怪的事情。还有许多关于我父亲讲述的古老传说,我也不怀疑。据说树林里有个黑色的祭坛。一个致力于奉献一切给黑暗之神的地方,在那里人类被献祭。他们说野兽、兽人和其他……东西……在那里做礼拜。”
他们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白恩感到一阵忧郁笼罩着他。所有这些关于黑暗势力的谈话使他不安,使他深感不安。尤其是随着他对这个世界接触更多,了解更多,他就越发现这个世界的邪恶势力越来越多。想到之类,他又往空地里瞥了一眼。
妇女和孩子们已经停止了在田间的劳作,回到安全的墙边,他们的篮子里装满了土豆和萝卜。白恩知道他们会把他们带到仓库去。这个村庄正在为围城作准备。其他的妇女在树林里采集坚果和草药,几个小时前就回来了,这时警号响了。
护林员和伐木工人都在里面,检查水桶是否装满了,削木桩,把金属头绑在矛上。在他身后,他能听到射箭练习继续进行时,持续不断的嗖嗖声和射中目标的箭声。
白恩想知道他是留在这里,还是溜进树林里,哪个更有意义。也许他可以乘木筏顺流而下。他不知道哪种情况更糟——是独自一人在森林里,还是被困在这里,任凭邪恶的力量逼近。他试图把这些想法当作是无意义的思考,去记住格雷罗根关于战胜恐惧的话,但是被困在迷宫般的树木里的恐惧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当他往外看时,一群护林员匆匆穿过田野;白恩可以看到他们正抬着一个受伤的人。一个人不停地回头看,好像在期待有人来追他。剩下的两名妇女上前帮助他。
“那是米卡尔和达尼,”梅斯纳说。“看来有麻烦了。最好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你呆在这儿,睁大眼睛;如果发生什么事,就吹号角。”
他把这个大家伙塞到白恩手里,白恩还没来得及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梅斯纳就从活板门跳了下去,爬到梯子的半腰位置。白恩耸了耸肩,用手指抚摸着光滑的金属号角。尽管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发出这样的声音,但号角凉爽的重量还是让他感到安心。他低头瞥了一眼那位林务官的头顶,第一次注意到他头顶上的秃点。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田野上。
那些人带着他们的同伴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村民们冲上前帮助他们,梅斯纳走在前面。白恩看到他们都跳起来服从这位林务官的命令。那天下午在村广场举行的大型公众集会上,白恩就看出梅斯纳在这个社区里多少算是个领导人物,这一点已经很明显了。粗壮的伐木工和老头儿,肥胖的家庭主妇和苗条的姑娘,都在听他描述着即将来临的危险时那温和而愉快的声音。
没有人与他争辩,也没有人怀疑他。有了梅斯纳的担保,人们对格雷罗根和白恩的故事就不再有疑问了。他们甚至恭恭敬敬地听了凯特的话,尽管她只是个孩子。即使是现在,在他们停止说话之后,他还能记得他们所说的和所做的一切。沉默,人们脸上严峻的思考自己宿命的表情,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脖子上。他还记得那些带着孩子的妇女们是怎样转过身来,把他们带到镇子中心的马尔努斯神庙去的。人群无言地分开,让他们通过。
士兵们分成了两组,一组是弓箭手,一组是斧兵,同样一言不发。很明显,白恩看到的是一套为这种可能性而设计的训练有素的常规计划。梅斯纳像往常一样平静地下达了命令。这里没有喊叫,也不需要喊叫。对他们来说,纪律是在这片严酷的土地上生存的唯一手段。
在某种程度上,他羡慕他们的团体感,并且想念这样的感觉;他们暗中互相依赖。据他所知,没有人怀疑别人的能力或忠诚。他意识到,这一定是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社区的另一面。就像法塔林协会中白恩的同伴一样。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大半生互相认识的。信任的纽带必定牢固而强大。
白恩想要加入他们,但可惜的是,这里并不是法塔林岛。有一段时间,白恩觉得自己是这里唯一不合适的人,但后来他注意到了凯特。她也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在在场的孩子们中间,她那奇怪的头发和她那肮脏的衣服同样引人注目。他当时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同情,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从她和梅斯纳在路上谈话的情况来看,他断定她是个孤儿。白恩的母亲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去世了,这增强了他对她的同情。
他想知道她对那位邪恶的女战士重要吗?他与之作战的角兽只是普通的侦察兵,还是他们一直在寻找凯特?在他的一生中,他发现自己第一次希望自己知道更多的关于黑暗和邪恶的信息。
当他们把伤员抬进大门时,他听见他在下面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