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仪龙和陶光回到驿馆后,已是夜过三更。
“皇上为何还不就寝?”陶光酣睡,半夜出恭,发现独孤仪龙依然坐在馆中石桌之旁,喝茗就食,动作甚快。于是上前悄声问道。
想来,独孤仪龙也是饿了半宿了,为人臣子,竟然只顾自己安逸,忘了敬圣,陶光不由心中惭愧。
“陶光,今日郦国朝堂之事,你有何感想?”独孤仪龙叫住了他。
陶光见四处无人,便躬身道:“皇上,若说有什么感想,臣倒认为,那帮大臣惺惺作态,倒是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是仅听这郦国公主所言,臣便私以为其不是平常之辈。”
他见独孤仪龙听了此言,也沉吟不语,便道:“不知皇上是何看法?”
独孤仪龙便停箸止杯,长身而立于斑驳树阴之下,沉吟说道:“此女若在郦国长留,日后必是东方重嘉的左右手,只会对我大虢不利。”
陶光趁机说道:“皇上所言甚是。不如将和亲之事提早日程,这公主留在郦国,的确是个大大的隐患。”
看着独孤仪龙颇是赞许的神情,他又得意地由衷加言:“况且这公主,国色天香,美似天仙,实在是倾城倾国之姿,堪配皇上您。”
独孤仪龙听到此言,神色冷了冷,警告道:“陶光,不要妄自猜测圣意。朕只是希望将有用的棋子,早日收归囊中而已。”
陶光赶紧回道:“皇上说的极是,今日臣饮酒颇多,酒后难免失言,臣逾越了。只是今日听那公主之言,臣心中一直疑惑不解。”
独孤仪龙不动声色道:“何言?”
陶光眨了眨眼睛,困难地说道:“就是郦国公主所说的什么第二个眼珠子,臣愚钝,不知何意。但是细细嚼来,似乎又大有深意呀。这公主见过最美的……眼珠子?和皇上您的眼珠比较?”
虢国之人眼珠多有蓝色,是公认的美眸之国。
但是唯有保留着最尊贵血统的皇室继承人,眼珠才是那罕见的宁静深海一般的藏蓝。
陶光是皇室宗亲,眼珠也只遗传了母亲的一抹浅浅幽蓝。
当今虢国,唯有皇帝独孤仪龙的眼眸宣喻了皇家的不凡尊贵。陶光心中忽地一动,不知那多年不见的独孤夷青,眼眸可否会是如独孤仪龙这般的藏蓝?
独孤仪龙想着殿上东方茱萸说出此言的忿忿神色,他沉默不语,眼神飘忽,继而流露出愤怒之色,只是隐于面色,他略一沉吟,问陶光道:“那么依你之见呢?”
“皇上,恕臣直言,臣认为,这天下要寻比您好看的眼珠子,恐怕只有一人!”陶光终于说出。
“哦?”独孤仪龙看着高空朗月,背着陶光,低沉地问道。
“其实皇上心中已有人选。只是当时他尚未成人,如今一晃六年未见,所以臣心中究竟也不确定。如果果真是夷青王爷,那么这郦国公主不就是和他认识了?或许找到他也不是难事了。”陶光继续大着胆子说道。
“陶光,子非鱼,焉知鱼之思,我警告你的话,又都忘了吗?一个人
,如果聪明过了头,就未必是好事了。”独孤仪龙思索片刻后,告诫陶光。
陶光一惊,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说道:“这只是臣弟自己的妄加猜测,皇上大可不必听在心里,臣真是失言,失言。”
独孤仪龙心中想着,如果这郦国公主真和夷青有渊源的话,那么,找到夷青的下落却是不难。
只是他心中知道东方茱萸竟将二人的眼珠子相比较,心中还是有掩饰不住的不悦和些微的恼怒。
陶光心中想着东方茱萸和夷青相识的可能性,倒是觉得有趣,一想到那样一个绝色的女子,不日后也会是独孤仪龙后宫中的一座名贵花瓶、一颗圆润棋子,陶光便在心中微微叹息着。
“你明日还有好些要事,早点下去歇着吧。”独孤仪龙转过话头,低声嘱咐道。
待陶光退下后,独孤仪龙便双手靠背,踱着步。他看着月影之下的高大驿馆,深浅不一的墙影被拉的老长老长,自己的身影也似乎湮没在这黑暗的墙影之中。
只是在这暗夜里轻轻微闭双眼,脑子里就又涌上了那段挥之不去的童年阴霾:容华殿外,满地衰桐,枯黄无着。
殿下立着一个清冷淡漠的女子,她红色长裙,黑发披散,宽大的衣袖在深秋的狂风之中曳曳飞舞,如一只涅盘的凤凰。
殿外同样立着一个威严冷峻的男子,他身着华服,看着女子决绝的神情,终于放低姿态,凄然道:“鸂鶒,你真的定要如此?难道……是怪我未封你为后么?”
女子便惨然大笑道:“独孤靖,事已至此,难道我还贪恋着后位么?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期望的么?又何必假模假样,那封信,难道不是你亲笔所为?”
说完,哈哈大笑,凄怆前行,长发在风中乱舞,而眼中却似是找寻,望之心揪。容华殿内终是奔出来一个二三岁的踉跄男童,他稚嫩的童音唤着红衣女子:母妃!母妃!孩儿在这里!母妃回来,母妃回来……”
红衣女子看着眼前可人的男童,忽然一把上前,将之紧搂在怀,轻抚着男童的脸,颤声说道:“龙儿,母妃走了,母妃带不走你,这容华殿,已是没有母妃的容身之地了,以后……好生照料自己……”说着,又在男童的脖子里系上一块墨玉决,咬唇滴泪道:“龙儿,这是母妃唯一的信物了,以后,娘不在你身边,你见它就如见着娘了。不要害怕,人长大之间只是一瞬之事。”
说罢,回过头看着神情激动的独孤靖,咬牙切齿道:“从此,黄泉路上,永不相见。”
“鸂鶒,你何必执着?你这……又要去哪儿?你怎能如此狠心!”独孤靖抱起哇哇大哭的男童,意欲上前阻止。
哭声惊动了容华殿中周围的禁军侍卫,须臾之间,禁军首领不知何事,卫队已然齐刷刷赶到此处。
“独孤靖,你挡不了我的,总之天下之大,我方鸂鶒绝不会听任命运摆布。莲秋,我们走。”女子看着四周森严的卫队,面无惧色。
殿角,鸂鶒身后一个素衣的小宫女,手中握着一个包袱,惶恐不安地看着眼前
发生的一切,她抬起眼睛万分同情地看着哀声阵阵的男童,听到主子叫她,只得抬起腿麻木地跟着走。
禁军首领还想领命独孤靖,独孤靖看着鸂鶒远走的背影,长叹一声道:“罢了,让她去吧。在这深宫之中,她内心终是勉强。”
禁军无声地退下,男童趴在独孤靖背上,看着女子和小宫女渐渐走远。男童握着粉拳,小小的嘴巴里愣是没再哭出声儿来,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再睁开眼时,他藏蓝清澈的眼眸中已多了一层冰冷之色。
驿馆不远处的燕林内,一声嘶鸣的大鸟从林中窜出,一直掠到这驿馆的高墙之上展翅飞翔,将独孤仪龙浸润在绵长痛苦的回忆中徐徐拉回。
独孤仪龙立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双拳却是紧握。
而这一切悲剧的来源,都来自一人所赐:东方重嘉!
他朝着郦国皇宫的方向,冷冷地笑着,他所失去的,一定要在他女儿身上加倍奉还!想到东方茱萸的绝色姿容,他心中立刻升腾出羞辱的欲望和快感。
他却不能让这已经处于严冬的郦国,再有机会看到下一个春天的美景。
仅仅三日之后,独孤仪龙便亲自修书一封给郦国东方重嘉,说即刻再派迎亲队伍过渭河,希望早日能迎娶到郦国公主。
陶光领命,一直呆在驿馆,直到将郦国公主迎到虢国都城雍城,方算完成此行任务。
独孤仪龙悄悄地离开驿馆,在自己迎接那郦国公主之前,必须去寻找独孤夷青了,若他愿意,自当一同回虢国。
独孤仪龙立在墨城郊外一处清净的密林里。树林极是幽深。他自有寻到独孤夷青的办法。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黑埙,这埙,看似粗陋毫不起眼,但却是独孤皇家的宝物。
据传,他们独孤家族能够从遥远之异土在北朝立足,这小小的埙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年,独孤某一祖先,被敌人斩首于马下,可是他依然靠着残存的意志,驱使着白马向前走了百余里,然后,从怀里掏出埙,欲吹鸣情,可是头已不在颈脖之上,如何是好?独孤祖先便将埙摸索着放入马儿的口中,马儿自不会吹埙,但是这埙沾上了人血,竟然有些神通,当下在这马嘴里便呜呜呜地叫了起来。
声音延续百里之远。百里之外的独孤残部听到了埙声,便驾着马,循着埙声寻找,远远地终于看到了那名无头的独孤祖先,骄傲不屈的无头身躯独立于马上,在残阳的夕照和凌冽的冷空之中,犹不肯死,其实已经血尽气绝。
独孤家族的残部被深深地感动了,当下奋发斗志,大举而下,一鼓作气,戎马倥偬,终于打下了这虢国皇朝的半壁江山。从此独孤皇朝立下规矩,凡是皇族中的男子,每人自出生必拥有一只圣物陶埙。这埙不仅能辟邪,更是成了身份的象征。若遇情势紧急,便可吹埙告急。
现在的独孤仪龙只是立在密林里静静地吹着埙。这埙,声音穿透力极强,百里之外的人,只要身边也有这一只陶埙的话,这埙就仿佛心有灵犀一样,也会呜呜呜地鸣和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