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宫,寝殿深处,邹皇后和邹太夫人、邹二夫人对坐,四个陪嫁丫鬟侍立。邹二夫人嘤嘤地不停在哭。
邹皇后和邹太夫人同时抬手揉了揉额角。邹皇后看一眼祖母,命人:“花期,陪我阿娘去偏殿歇歇,拿圣人给的好茶,太后送来的冻荔枝,细细跟她说说清宁宫最近的新鲜事儿。”
四个陪嫁中为首的,最年长也是最温柔的花期应了一声,忙上来扶邹二夫人退下了。其他侍女也有眼色地默默退出,走在最后的顺手掩好了殿门。
殿里只剩祖孙俩。
邹皇后这才长出口气,拉了祖母的手,愁眉着对邹老夫人软语道:“祖母,我怕这次我闯的祸事不小,又要让祖父替我善后了。”
邹老夫人听了这个服软耍赖的话,眼睛却倏地一亮。自家这小娘,终于知道用脑子了。邹老夫人不由得笑了出来:“不妨,只要圣人不生气,天塌下来,你祖父也有法子!”
邹皇后却长长地叹了口气,怅然若失,轻轻摇摇头:“祖母,圣人恐怕是会大大地生一场气的。我以前太任性,他这次不会再担待我了。祖母,你让祖父放低身段,苦苦地认错。圣人看在多年师生的份儿上,也许会冷落我一阵子,但至少不会动让我离开清宁宫的念头。”
邹老夫人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皇帝想要废后?!”
邹皇后垂下眼帘,清冷的声音像寒夜山泉一样:“阮氏有孕了。”
太后姓裘,眉目锋利,英姿飒爽,还有众人交口称赞的正直品行、大度性格。先帝偶幸辅国大将军府,一眼看上这位裘飞裘老将军的掌上明珠,惊艳不已,当场解玉佩为聘,翌日便接进宫中,封为淑妃。而这位裘氏,也着实好命,进宫不过一月,便有了身孕。宗室老人们纷纷说是坐床喜,是子孙繁盛的好征兆,自然更是恩宠无极。不数载,元后病逝,裘淑妃当仁不让被立为皇后。裘后诞有四子一女,按年龄分别是宝王、先敏敬太子、当今皇帝、寿宁公主和煦王。
这多年的后宫之主,如今仍旧耳聪目明。
听余姑姑回禀完大朝上的动静,裘太后嗤笑一声,白了余姑姑一眼,扔下手里的佛珠,懒懒地倚到胡床的大迎枕上,道:“怎样?我就说她再教也上不了台面,是不是?你还真动了慈悲心肠,傻不傻?”
余姑姑听着邹皇后用的这个词儿从裘太后嘴里说出来,怎么都觉得诡异,叹口气,点头道:“殿下总是比奴婢看人准。”顿了顿,欲言又止。
裘太后见她作怪,便狠狠横她一眼:“说!在我跟前还装!”
余姑姑自是忍不住笑,摇头道:“殿下又打趣奴婢——奴婢只是觉得,皇后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似乎有点儿灵透起来的意思。也许教一教,能教出来。您看现在宫里这份儿乱,您没法儿管,要再没个得力的皇后,您让皇帝怎么办?”
裘太后完全没有平日众人面前的雍容,竟坐在胡床上伸了个懒腰,毫不在意地说:“爱怎么办怎么办!不是他自己要这份儿乱的吗?至于邹田田,她不是皇后的胚子,软弱,急躁,天真,善良,这四样儿哪样儿都够她在这宫里死上八回的!我能保住她的性命,就是给皇帝帮了大忙——以雷儿的性子,现在就算邹田田死在宫里,他也不怕邹家要交代了!”
余姑姑无语,微微叹口气,心里不禁可怜起那个第一次说自己“慈悲心肠”的稚气姑娘来,十七岁,真的还年轻啊!
“当啷!”
一盏越窑青瓷茶瓯被明宗狠狠地掼在地上,碎瓷四溅,有一粒甚至崩到了邹皇后的腮上。邹皇后站在明宗对面,叉手低头,垂眉顺目,纹丝不动。
殿中早已清场。仅余分茶的侍女丹桂,和明宗皇帝的贴身内侍、内侍和殿中两省的总管大太监孙德福孙公公。
明宗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遗传自裘太后的浓眉凤眼此刻愤怒地似乎即将双双立起,右手霍地挥出,食指直指邹皇后的脸:“我本来只以为你年幼,女子柔弱,谁知道你竟然软弱愚蠢至此!”
邹皇后定定地站着,其实并没有多少愤怒、惧怕、委屈或其他什么情绪。仅仅是惘然。事情已经起了变化,自己也并没有做出那些“妒忌”“不孝”的举动,怎么皇帝的怒火还是这样盛?
邹皇后迷茫的表情自然把心思漏了个干净。明宗看她这个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气得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连旁边伏地跪着的丹桂都听得身子一抖。
孙德福看着皇帝震怒的样子,觉得皇后的错不至于此;再看看邹皇后柔顺地可怜,忍不住想帮个忙,轻悄地上前半步,劝道:“圣人,怒伤肝,您保重着些儿。皇后娘娘不懂,您教给她,下次她不就懂了吗?”
明宗凤眼如电,狠狠地刺了孙德福一下:“滚!什么地方你也敢插嘴!”口气却下意识地软了三分。
邹皇后知道这时候自己要说话了,定一定神,声音低低地开口:“圣人,臣妾委实不知道走个神就能酿出这样大的祸;您教教臣妾,臣妾不想再给您丢脸了……”
明宗听了这认错服软的话,面上先一缓,接着又更加愤怒:“你还知道这是丢我的脸!我本来以为老师能把你这个嫡长孙女教成个坚忍的女子,能帮我把这乌七八糟的后宫命妇整理整理,可你看看你自己,除了纠缠在小情小爱上,就是跟不相干的人情往来瞎较劲,你有哪一点当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我当年真是瞎了眼,以为看到的那个替母亲理家的孩子能继续长大,谁知道,你越活越回去了!”
明宗越说越气,说出来的话也没了章法,甚至气得左右找东西摔砸,一眼看到了榻边的玉如意,伸手就要去够。
这时,忽然一只细若白瓷的柔荑抢先覆在了如意上,明宗就一把握住了那手,一触之下,腻如凝脂,温如暖玉。
明宗更怒,心道皇后宫中何时出了这种狐媚惑主的贱人,一抬眼,只见丹桂那张端和的脸微微笑着对向自己:“圣人,气大伤身。”
明宗顿时气消了一半,“哼”了一声,身子一歪倚在了凭几上,愤愤地看向窗子。
丹桂泰然自若,伏地奏道:“圣人明鉴,我家娘娘如今已经坚强了许多,您是九天真龙,振翅便是九万里,娘娘飞得慢,求您等等我们娘娘,她会赶上的。”
明宗听完,面色微霁,冷冷地瞥了邹皇后一眼,却吩咐孙德福道:“德福,今晚去承欢殿。”说完,霍然立起,快步出了清宁宫。
孙德福一边急着追向皇帝,一边回头悄悄地对邹皇后说:“娘娘,您是天下之母,别说让她们等十息,就是等十个时辰,也是无妨的!骄纵骄横都无所谓,只要您记得,您是天下最骄傲的那个人的妻子,就行!”
邹皇后心神剧震,顿时呆住了。
丹桂自顾自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瓷,口中低低地说:“谁家会教自家的小娘做皇后呢?顶天了,教做宗妇吧?可宗妇也要有宗妇的尊严,轻易不受气不受辱,该不理会的不理会,该交给下人罚的交给下人罚。绝没有向不相干的人道歉的道理。怠慢?怠慢是因为对方不殷勤。能让宗妇称上怠慢的,只有另一家宗妇!”
邹皇后听得额头涔涔。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道理!自己每每不讨太后皇帝欢心,就是这个道理自己从未想明白!这个国这个家这个后宫,是自己的!自己才是那个最应该介意这个家的生存繁衍平衡兴盛的人!不用顾及别人的心情!后宫不是家族,家族有亲戚,后宫没有,后宫只有上下尊卑,除了太后皇帝,在自己面前,其他的都是“下人”!
邹皇后只觉得又一阵眩晕袭来,晃了一晃,才站稳。抬头看向丹桂:“你……”
丹桂毕恭毕敬行礼:“娘娘,奴婢是太后赏您的女史,诸事不听,只管圣人来时的茶事。”
此时,被撵到殿外的众人都紧闭着嘴簇在门口探头探脑。而邹皇后没有开口,众人谁也不敢进来,就这样在外面远远看着邹皇后和丹桂说话。
邹皇后心思慢慢转着,一边缓缓坐下,一边紧紧地看着丹桂,道:“如此,我该去结结实实地给太后殿下磕几个头。丹桂,今日谢你缓颊。”
丹桂安静地将碎瓷包在手帕里,稳稳地站起,镇定地微笑:“娘娘折煞奴婢了。娘娘今日已经表现很好,并不似往日一般哭个不停。”
邹皇后脸上表情一僵,微微一滞:“我,很爱哭?”
丹桂看似恭敬,说起话来却毫不留情:“是。娘娘非常爱哭,而且圣人不论说什么,娘娘都听不进去,只是痛哭而已。”
邹皇后不禁窘迫万分。怎么会?难道自己还跟阿娘一样,遇事就哭?
但,细细回想,似乎是的。
哪怕在进了冷宫之后,因思念明宗,兼且冤枉委屈,自己还在不时地掉泪。这种情况一直到明宗皇帝立了新后,自己才心灰意冷,似乎连哭都懒得了。
现在看来,自己惹明宗厌烦很重要的一点,原来就是爱哭。
丹桂看邹皇后认真思忖的样子,不由得嘴角微扬,看来姑姑没有说错,皇后这一回真的有长进了,值得大家帮忙了。丹桂待皇后回神,又问:“娘娘知道圣人这次最气的是什么?”
邹皇后愕然,忙道:“不是我忘了自己是皇后,不必向众人道歉么?”
丹桂微微叹气,两道被修剪得弯弯的墨色眉毛轻轻一动,道:“娘娘,您动动脑子,再想。”
邹皇后忍不住蹙起眉头,半天方才面色渐变,喃喃道:“是因为在面对朝臣命妇时,我和圣人是一家子,所以,我示弱就意味着,他也,要示弱……”
丹桂终于一松,脸上显出一个真挚的微笑来,欣慰地颔首:“不错。您一定记得孙公公的话:圣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骄傲的人!”
邹皇后忍不住抚额:“天,原来我这次是端端正正地触到了他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