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妃听着明宗将这几天的事情娓娓道来,只觉得惊心动魄、山河变色。
呆愣了许久,方感慨了一句:“可惜我伤着……”
明宗看着她神往的样子,无奈地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髻,轻笑道:“傻丫头,你姐姐这几天过得胆战心惊、疲惫不堪。就担心你不听话,非要出去掺合,又想让我歇歇心,才把我指使了过来。若是给你讲完了,你还闹着要出去,可就是辜负了你姐姐待咱们俩的这片心了啊!”
沈英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又担忧地皱了眉,水汪汪的眼睛里盈盈地闪起了光:“太后娘娘没事就好——可余姑姑,是不是真的,真的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明宗听她提到余姑姑,神色又呆痴了起来,一点头,泪跟着落了下来:“是。”
……
……
初八绝早,裘太后悠悠醒转。
“小余……”
嗓子依然嘶哑,裘太后只觉得自己鼻塞咽堵,全身发冷——这种感觉十分讨厌,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这个,应该是风寒吧?
忽然一个年轻小娘子的脆脆声音响起,有些陌生:“太后娘娘,您醒了!?”随即冲着外头大声道:“快报圣人和皇后,太后娘娘醒了!”
然后,一双略微有些粗糙的手垫到了自己的腋下,一阵淡雅的香气在鼻端萦绕,自己被用力地扶了起来,靠在厚厚的枕头上。
裘太后觉得眼前仍旧有些模糊,遂用力地眨了眨眼皮。
忽然一阵冷风卷了过来,听声音是帘子挑开了,邹皇后熟悉的嗓音响起,有些急切,有些心酸:“母亲!母亲!”
裘太后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终于看清了,邹皇后衣冠整齐地跪在自己的床前,面容憔悴,眼底乌青。
邹皇后看着裘太后还有些愣愣的表情,想起来王全安刚刚报来气息愈发微弱的余姑姑,不由得哭出了声:“母亲,您吓死我们了!”
裘太后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四周,竟是一片陌生的环境,而四十年来一直睁眼就能看到的余姑姑,竟然踪迹全无:“小余呢?”
邹皇后边擦泪边呜咽:“长庆殿失火,余姑姑为了救您,被火梁砸成了重伤,如今在外间躺着呢,只怕是,只怕是……”
裘太后只觉得头疼欲裂,可那几个字还是没能逃出她的耳朵:“长庆殿失火?怎么可能——”
裘太后的声音忽然一顿。
她想起来了!
睡梦中,有人在拼命地喊自己,推自己,然后,自己似乎被人拖了起来,架着往外拖去。寝殿里的冬夜从未这样温暖,自己当时十分不想走,所以下意识地还挣扎了几下……
那是,失火了!?
裘太后猛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完全清醒了过来,忽地掀被下床:“小余在哪里?伤在何处?御医怎么说!?”
完全清醒过来的裘太后顿时恢复了一国皇太后应有的气场和威严。
邹皇后急忙拽了件长袍来服侍她穿上:“母亲,您躺了两天两夜了,外头冷,不急在这一时,穿好衣裳!”
裘太后的手脚微微一抖:“两天两夜?!”
旁边那个陌生的侍女也跟着邹皇后一起给她穿衣着履,低声快速回道:“是。长庆殿初五四更三点失火。太后娘娘自那时昏迷至今。余姑姑伤重,王奉御说,如今只是捱日子罢了……”
邹皇后眉立,一声断喝:“多口,滚开!”
裘太后只觉得头上一晕,立刻一把紧紧抓住那侍女的手:“很好,一应事情,都不要瞒我,这才是对的。你叫什么?”
那侍女立刻站起身来,稳稳地撑住裘太后,低声续道:“婢子是采菲,皇后娘娘命婢子这两日一直贴身服侍。太后娘娘如今只是些微风寒,不会有碍。但余姑姑,只怕,就这一两日了!”
裘太后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邹皇后急忙扶住她的另一侧胳膊,急急泣道:“母亲,您别急,别急,姑姑现在还没……咱们再想办法!四郎已经发了话,凡咱们有的,但姑姑用得着,都拿出来用!姑姑一定会,一定会……”说着,邹皇后自己却忍受不了一样,失声哭了起来。
裘太后厉喝一声:“收声!”右手死死抓住采菲的手:“带我去!”
采菲答应一声,稳稳地扶着裘太后便往外走。
邹皇后自己哭得站不起来,且推了一把身边的尹线娘:“去帮忙!”尹线娘赶紧跑过去,扶住了裘太后的左手。
……
……
余姑姑脸色越发灰败,平平地躺在窄窄的床上,微弱地呼吸。身上的衣衫已经换了,绷带也是新换的。脸上除了擦伤,干干净净。就连发髻,都整整齐齐地梳成了她平日里喜欢的圆髻。
在她身边,是正伏在床沿困极了小睡的桑九。
裘太后在采菲和尹线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一眼先看见桑九,心中便是一暖,开口,轻声先唤桑九:“桑九,桑九,醒来。”
桑九惊醒,猛地抬起身来,伸手揉眼,待看清面前来人,又惊又喜:“太后娘娘!您醒了?!太好了!”说着,又微微俯身,轻柔说话:“师父,师父,太后娘娘醒了,来看您了……”
裘太后微微笑了笑,在采菲和尹线娘的搀扶下,在余姑姑的床边坐定,挥手道:“你们都退下罢。”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安。
邹皇后掀帘露了个脸,看着三个人道:“作反么?太后娘娘的话都不听了?”
三个人一惊,连忙敛眉,蹲身,福礼,退出。
邹皇后站在外头看着裘太后,轻声道:“母亲,儿媳就在外头,您放心。”
裘太后看看她,缓缓颔首,轻声道:“好孩子。”
邹皇后垂眸,放下门帘,轻轻地走了出去,亲手合上了殿门。
裘太后回头看着余姑姑,泪落如雨,失声痛哭:“小余,小余,你醒醒!是我,是我!我是裘岚!”
……
……
桑九不放心地踮脚看看殿门,又看窗子,喃喃:“两位老人家,一位昏着,一位病着,身边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行不行啊……”
邹皇后看了看她,垂眸道:“桑九,给你师父留一点尊严。”
尹线娘悄悄上前了一步,轻轻地扶住了邹皇后的胳膊:“娘娘,您坐坐吧?一宿都没怎么睡呢。”
采菲意外地看看尹线娘,上下打量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叫线娘?是个好孩子。”
桑九却早已被邹皇后的话惊得呆住了,期期艾艾:“娘娘,您是说,我师父她,她……”
邹皇后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姑姑在等太后娘娘。姑姑不想死在你怀里。她只想死在太后娘娘跟前。你要明白她。”
桑九一把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合上了眼,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忽然传出来一声痛彻心脾的长呼:“小余——”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是“咣当”一声!
邹皇后等脸色大变,急忙转身推开殿门跑了进去。
果然,裘太后栽倒在余姑姑床边,再次晕了过去!
采菲和尹线娘急忙跑上前去将裘太后扶了起来,然后半扶半抱着往内殿架去。
邹皇后急忙转头扬声:“快叫王全安!”
桑九却不管裘太后,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把扑倒在余姑姑床前,抖着手去试余姑姑的鼻息,半天,才憋住了急促的呼吸,痛声低嚎:“师父……”
邹皇后猛地转头:“桑九!”
桑九边哭边转向邹皇后:“娘娘,我师父,我师父,去了……”
邹皇后只觉得脚下一软。
余姑姑,那个死死地守在裘太后身边四十多年的人,那个两世以来,第一个对自己示好的人,那个其实心软善良、为爱执着的女人,那个,和裘太后一样年近六十,即将耳顺的老人,就这样,死在了自己最心疼的孩子和最痴情眷恋的男人手里了么?
邹皇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余姑姑床边的。
余姑姑的脸上,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安宁,嘴角甚至微微带上了一丝笑,显得整个人都那样柔媚,可亲。
邹皇后的手不自觉地附在了余姑姑的脸颊上。
“姑姑,那两个人,我都会送下去陪你。我知道你不忍心,圣人不忍心,太后不忍心。可是,我忍心。我十分地,忍心。”
……
……
宝王在入宫的路上,心乱如麻。
温王昨天夜里私下里对他说的那番话,一直在他心里窜来窜去。
“阿爷没注意么?咱们的计划一直有人在补漏。”
“之前,咱们一直以为德妃和贤妃是女人之间的小争持,所以分明好好的一个计划,到了她们俩手里,总是不能通力合作,弄得乱七八糟。直到冬月时,达王殿下忽然请赵尚书吃饭,我才觉出了蹊跷。那时候再抽丝剥茧往回看,就不难看出,一直在帮我们的,就是达王殿下。”
“只是很可惜,每一回咱们想要将事情做得再狠绝一些时,达王殿下的人,总是会再给四叔一线生机。而每一回分明咱们已经明明白白地暴露在四叔面前时,达王殿下的人,又宗室会帮着咱们隐匿行迹。”
“长庆殿的火分明不是咱们放的,为什么四叔对着咱们的口气那样冰寒?那是因为,您听到的余姑姑正在整理的纸条,不是咱们宝王府的,而是达王府的!那把火,是达王殿下放的!”
“至于为什么,阿爷,其实,你心里是明白的吧?祖母入宫就有孕,七个月惊胎早产才有了皇长子……”
“阿爷不要问我为什么不肯管达王殿下叫叔祖,我叫不出来。”
“哪怕是阿爷你,到了今时今日,再管达王殿下叫阿叔,只怕也是不再合适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