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众人都觉得心头一松,原来公主殿下是吓唬人来着!
花期便也出列,低头福身,道:“我们娘娘已经身负重伤、身染重病,若真因今日公主的责罚再有个什么,只怕所有的罪名都要推到公主身上,到时候公主美名有累,反倒令亲者痛、仇者快了!”
这话也说得好。
今日万一邹充仪因此而有个三长两短,你出气也是替别人出气,可逼死前皇嫂的恶名,就成了你的——连黑锅都替别人背了,是不是有点傻?
虽然寿宁被青史留名四个字迷昏了头,但也还是自小在皇宫长大,知道福宁等人对自己的嫉妒之心。
被利用了么?
寿宁心里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阿娘当年实在太独,独占帝宠。以致先帝子嗣不旺。
仕林为此很是不满。
但他们从来不敢真的冲着先帝和阿娘去。甚至,他们也不敢冲着自己的几个兄弟去——谁知道其中的哪位最后就成了新帝,不论官位还是性命,所谓仕林清流,其实比谁都在乎。
所以,他们其实只敢冲着自己来。
公主么,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虽然有则天大帝在前头戳着,但现在朝堂的共识还是妇人不得干政。
既然公主干不了政,成不了第二个则天大帝,那么,朝野上下对公主的尊敬就无形中少了三分。
更何况,登基的四哥其实是个疑心很重、野心很大、也很是任性的皇帝。所以,自己对四哥几乎不可能有任何的影响力。
——当然,寿宁是绝对不肯承认当年自己把关注重心放在了三哥先敏敬太子身上,对大哥宝王、四哥英王和小弟煦王不过是面子情。
尤其是,英王是在裘太后身边长大,与裘太后、余姑姑情分不同寻常,即便自己是太后唯一的女儿,当年从英王身上分得的母亲目光也不过一点点而已。
这一份嫉妒,寿宁从不肯承认。但,她自己隐隐明白:对四哥,乃至四哥身边的女人,自己怀的绝不是亲近尊重,而是挑剔抗拒乃至嫉恨。
如今,在多年的刻意经营下,不论是否受了委屈,让人背后说自己傻,自己的名声,或者叫做声望,至少已经让人无可指摘。所以,自己下一步想的,自然是打着这样声望的旗号,做一些让自己痛快的事情!
今天这一件,就是自己将错就错,借着被福宁挑唆的机会,好好地来折辱一下四哥和阿娘都看重的女人!这才是自己真正的目的!
寿宁心中轻笑,下意识地歪了歪头,甚至流露出了一丝心满意足的顽皮,眼神晶晶亮亮的,满脸兴味地看着邹充仪,慢慢问道:“充仪自己就没有话说?”
邹充仪看着寿宁公主,忽然醒悟过来,今日无论自己或其他人说什么,寿宁都不会罢手!寿宁公主其实根本不是被人利用,也不是维护皇家公主尊严,所有的大义凛然都是借口,她今天就是来折辱自己的!
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过她呢?
邹充仪来不及细想了,但,她也不打算接寿宁公主的话。
既然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一场受辱,那就要受到最惨烈、最难看。
此事不可能到此为止了。
那就要想好,下一步怎么办!
出乎众人意料的,邹充仪慢慢地挺直了身子,抬起了脸,微微闭上了眼睛!
这是准备受罚的架势!
桑九和花期脸上都闪过一丝惊慌!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被废出清宁宫、迁到幽隐,已经是退无可退!倘若今日真的被公主的下人打到了脸,不论轻重,以后便再也不会有人尊重她了!
当年对着皇帝说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邹皇后哪里去了!?
寿宁公主自然知道绝不能让下人来掌邹充仪的嘴,否则,从皇帝到太后都饶不了自己。
但,下人不能,自己,却可以!
寿宁公主嘴角忍不住噙了一丝微笑,志得意满的微笑,慢慢地站起身来,轻移莲步,走到邹充仪身前站定,眉梢微微一扬,眸中闪过一丝狠戾,扬起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掌打在了邹充仪脸上!
啪!
掌声响亮。
这是保养得当的玉掌能在娇嫩柔软的脸颊上能击出的最大的声音。
这一掌过后,必是数日不消的红肿,必是绵延许久的闲话,必是热闹轰烈的轩然大波。
寿宁打完这一掌,甚至觉出了这辈子没有过的手疼,忍不住举了右手到眼前细细观看,轻轻往掌上吹了吹气。好让自己消消疼。
她什么都没想。
这一刻,她只是知道,打了这一巴掌,自己萦绕心头许久的那口闷气,能出一半!
所以,即便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来吓唬吓唬邹充仪,再狠狠训斥一番,也就算是帮着福王妃和福宁公主出了气,维护了她口中所谓的公道。
却不料,她竟会真的亲手打了邹充仪一个耳光!
她亲手打了自己嫂子的脸!
桑九和花期眼睁睁看着邹充仪被打得身子一个趔趄,赶忙上前一步,邹充仪便倒在了桑九怀里,两个人看着邹充仪顷刻间红肿起来的五条指痕和嘴角沁出的一缕鲜血,忍不住失声叫道:“娘娘!”
而寿宁公主身边的中年侍女也早看呆了,待反应过来,一切都迟了,心中又悔又气,也禁不住嗔怪地叫了一声道:“公主!”
余下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像被使了定身法,一个个呆愣着压根不知道怎么好。
只有尹线娘,眼神忽闪忽闪的,看了看自家娘娘,又看了看寿宁公主,面上的表情有一点点怪异。似乎是在思索,又似乎是在——看热闹?!
寿宁公主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情形,脸上平静恬淡,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而邹充仪也一言不发,只是慢慢地在侍女的桑九和花期的搀扶下站好,低头,叉手,微微躬了身子,似乎刚刚也只不过是寿宁公主稍加训斥而已。
众人看着这诡异的场景,都觉得心里毛毛的,一个个缩着肩膀,恨不得立马躲到门外去,看不见听不到才好。
寿宁公主施施然仪态万千地回到座位上坐好,看着状似谦卑的邹充仪,笑眯眯地问:“充仪娘娘,如今可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尊卑上下了?”
桑九却着实忍耐不住,挺直了脊背,抬起头来,字字如刀:“公主娘娘,您今日是特意来打我们充仪的脸吧?这样的责罚倒真是我们娘娘这辈子第一次受,足够让我们娘娘感慨万千。只是敢问,您这一巴掌,到底是替谁打的?是替太后圣人打的,替皇后娘娘打的,还是替福王妃和福宁公主打的?亦或是,您自己早就想要这样打我们娘娘了!?”
最后一句更是一刀见血!
桑九虽然不知道寿宁公主曲折的心事,却从她和自家充仪的对峙中猜到了三分真相。
既然寿宁不恕,娘娘不躲,那这一掌就是必然。
必然是什么?是有了前因的后果。
桑九若有所悟:寿宁早就想要打这一巴掌了!
但是,不能真的让寿宁轻轻巧巧地打完收功,转身就走!
不然,自家娘娘这委屈就必要吞进肚里!自己这群下人奴婢,又是干什么吃的?摆设?吃干饭的?!
不成,必要拖到沈将军过来,让他亲眼瞧瞧寿宁的嘴脸,然后才能入木三分地传到圣人和太后的耳朵里去!
桑九心里劈啪作响地打着小算盘,脸上却一片气愤憋闷地紧紧盯着寿宁。
我们娘娘再怎么样,也曾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样的羞辱,绝不能白受!
寿宁却在被她咄咄相逼之下,满心涌上来一股戾气!
贱婢!当我真不敢打你么?
余姑姑又怎样?不过是我阿娘身边的一条狗!我大唐后宫的女官成千上万,品级云云,都是废话!我便打死你,难道她敢对我说一个不字?!
寿宁的眼中看看就要喷出来一道火,花期忽然又没头没脑地出了声:“公主,婢子自入宫便随侍我家娘娘,只知道公主与娘娘一向厮抬厮敬,并没有一次红过脸。婢子想了这半天,也实在不记得何处得罪过公主,敢问公主一定要打我们娘娘这一掌,到底是为了我们娘娘,还是为了别的什么……”花期说到这里,突然间狠命地咬住了舌头,逼着自己把一个“人”字吞了下去!
别的什么——人?!
谁?
打邹充仪,或者说,打以前的邹皇后,还能是为了打谁?
——皇帝?!
众人眼中都闪过一丝不可思议,接着便是怯色!
寿宁公主最隐秘的心思,最悖逆的心思,最匪夷所思的心思,竟然忽地被今日一开始貌似愚蠢的花期当面道破!
——倘若料到自己的一个耳光能引出来这些事,也不知寿宁公主还敢不敢扬这一次手!
但现在,寿宁公主的脸色已经够得上狰狞了!
桑九!
花期!
好!好好好!
我今日若不打死你们两个,就不是大唐的寿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