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银宸将掉落在地上的锦盒捡起来,淡淡看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荀久冷哼一声,气冲冲下了马车,恰好此处离医师府并不远,她没多久就回到了府上。
夏堇和北炎还在焦急地站在大门外,此刻得见荀久终于回来,两人齐齐放了心。
夏堇忙上前来问:“姑娘,您没事儿吧?”
“没事!”荀久摇摇头,想起了郁银宸方才说的那些话,她重新回过头,却只见到那辆马车渐行渐远的模糊影子。
马车里,郁银宸将锦盒缓缓开启,望向里面散发着粲金光泽的蓝花楹式步摇,微微晃神。
外面阿湛的声音突然传进来,“主上,您为什么不阻止她与秦王大婚?”
郁银宸眸底闪过迷茫并复杂的光色,好久,略微喑哑的声音才响起,“阿湛觉得我应该阻止她么?”
“主上……”阿湛咬着唇角,语气有些不忍,“当初我和右护法在夜极宫用宫主的昊天镜看五百年前的时候……”说到这里,阿湛顿了一下,觉得那些残忍的情景还是不忍心让主上回忆起来,只好中庸地道:“其实,属下觉得,您以前应该是很喜欢女王陛下的,五百年前,您便已经错过了她,这一次,说什么也要将她拴在身边,您是国师,她是女王,况且……女王陛下还是主上的师妹,你们两个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郁银宸对五百年前的那些他记不起来的事并不感兴趣,只是觉得阿湛今日有些话多。
清冷一笑,郁银宸道:“荀久只不过是凤息的半个灵魂而已,无论是容貌,还是别的地方,她和凤息一点也不像,你让本尊以什么样的立场和角度去阻止她大婚呢?”
阿湛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很明白,主上心中只有五百年前那个凤息,当初他和右护法去夜极宫请西宫良人开启昊天镜的时候,主上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主上……根本对那些事不屑一顾,也根本不想知道他在那一年付出了怎样大的代价。
荀久的身体内的确只有女王的半个灵魂,可这也代表着她是女王不是么?
主上为何说她不像?甚至说她不是?
马车里郁银宸幽凉的声音再度传了出来,“即便是本尊成功阻止她大婚,那我又能给她什么?总不能一颗心分两半,一半给凤息,一半给荀久罢,那样的话,本尊是背叛了谁,又对不起谁?”
这一次,阿湛彻底没了话。
女王灵魂一分为二,一半去往异世,一半压在九重宫。
灵魂转世,容貌全变。
哦不,或者说变了的并不止是容貌,还有整个人,包括性格以及其他方面的很多东西。
主上如今面对久姑娘,就像在面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而他心里还存在着女王凤息的影子,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将荀久也装进去呢?
即便……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默默叹息一声,阿湛莫名心酸。
希望主上这一次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主上,我们如今去哪里?”阿湛问。
“听闻西宫良人来了燕京。”郁银宸莹白的指尖轻轻抚过秘色茶盏边缘,沉吟一瞬,吩咐道:“找个幽静的庭院,邀他出来一见。”
“诺。”阿湛闻言后,挥舞着手里的马鞭,不多时便消失在了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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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黎明再次来到神殿的时候,门外有几个神职人员在扫雪。
见到这位把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季二少,众人纷纷侧首望过来。
季黎明对所有人的目光视若不见,大步流星前往大门处,先与侍卫们挨个儿打了热情的招呼以后才笑眯眯地问:“小祭司在何处?”
季黎明觉得,小祭司既然颇得大祭司重用,那么先搞定那个小鬼,或许能顺便把大祭司在哪儿订做服饰的消息套出来,这样一来,想要得到大祭司的尺寸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先把尺寸给表妹,大祭司这边他再本着坚持不懈的大无畏精神软磨硬泡,总有一天能让那个高冷还出手狠辣的女人答应去当伴娘。
侍卫指了指大门内聚神阁方向,“方才大祭司召见了小祭司。”
季黎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问:“你能否去帮我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找他相商。”
季黎明被擢升为大司马的事,早就传遍了宫闱每一个角落,守门侍卫自然也晓得眼前这位如今是铁鹰卫统领,不可轻易得罪。
思忖一瞬,那侍卫道:“麻烦二少稍等一下,卑职这就进去通报。”
季黎明满意地往柱子边一靠,心中谋划着待会儿应对小祭司的种种办法。
彼时,澹台引正在聚神阁与小祭司商量着春年祭祀应当注意的各项问题,不妨侍卫匆匆来报了季二少来神殿的意图。
闻言,澹台引蹙了蹙眉,看向小祭司,“枢儿,你同季黎明有来往?”
小祭司眼一直,赶紧解释,“这是不可能的,下官只是上一次他来的时候与他说过几句话而已,并不熟络,怎么算得上有来往?”
“那他为何专程来找你?”澹台引眸光微凉,面带狐疑。
“我也不知道。”小祭司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既是专程来找你,那你便出去见一见。”澹台引摆摆手,“反正春年祭祀的大致细节已经商榷完毕,具体的,你应该都记住了,若是待会儿有什么情况,你再来找本座便是。”
“诺。”小祭司站起来,脚步轻缓地走出了聚神阁。
小祭司来到神殿外面的时候,季黎明依旧保持着抱手倚靠着朱漆柱子的姿势。
面部肌肉抽了抽,小祭司从上到下扫了季黎明一眼,问一旁的侍卫,“这只粽子是……季二少?”
侍卫也扯着嘴角,尴尬地点点头。
“喂,你来找我作甚?”小祭司扬眉看着季黎明,实在是憋不住想笑话他这个造型。
季黎明悠悠睁开眼,转目看着小祭司,一言不发。
小祭司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伸出手指指着他,“你你你……你不要像苍蝇一样盯着我!”
季黎明翻了个大白眼,“你又不是屎,我盯你作甚?”
“噗——”小祭司直犯恶心,恶狠狠瞪他,“想见大祭司,门儿都没有,哼!”
“本少专程来找你的。”季黎明挑挑眉,“本少听闻,小祭司常常偷跑出去……”
“你快打住!”季黎明这番话,让小祭司心里一慌。
他四下扫了一眼,见侍卫们依旧是昂首挺胸的严肃脸,这才稍稍放了心,大步走向季黎明,白眼瞅着他,“有话快说,我忙着呢!”
“也没什么事。”季黎明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碎雪粒,仿佛他刻意穿得这么厚并不是为了防止再一次被澹台引扔出去,而是单纯为了御寒。
顿了顿,季黎明继续漫不经心道:“就是想来和神殿的大神们聊聊天,嗯,重点聊聊小祭司偷跑出去做了什么好事,当然,要是能和大祭司一起促膝长谈这种事,那是再好不过了,相信这个话题,她很感兴趣。”
小祭司脸色一变再变,到了最后,他索性踮起脚尖一把捂住季黎明的嘴,瞪直了眼威胁他,“你若是再敢多一句嘴,我就用巫术将你直接扔到凤临池里去洗澡!”
季黎明眨眨眼,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拭目以待。
小祭司恨得直磨牙。
神殿有明文规定,神职人员不得随意使用巫术,一经发现便送回灵山受刑。
他苦苦修炼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机会从灵山来到神殿,再从普通的小童爬到小祭司的位置。
这份成果,绝对不能毁在这个大粽子手里!
想到这里,小祭司一跺脚,松开季黎明的嘴,“你究竟想怎么样?”
“没什么。”季黎明依旧还是先前那个语气,漫不经心得让人觉得很欠揍,“就是想来找大祭司唠嗑儿。”
“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得到,就都满足你。”小祭司终归是年龄太小,嘴皮功夫耍不过季黎明,也没有季黎明会把握人的心理,三两句就败下阵来,极不情愿地嘟着嘴巴,“不过我可先说明了,不能太过分,否则别怪我真的动用巫术对你。”
满意地翘了翘唇,季黎明扬了眉梢,愉悦地道:“也没什么,把大祭司的量衣尺寸给我。”
“啊?!”小祭司险些惊落了下巴,不敢置信地看着季黎明,说话结结巴巴,“你……你还真打算给大祭司做衣服啊?”
季黎明懒得解释,淡淡“嗯”了一声。
“你这不是找死么?”小祭司四下扫了一眼,放低了声音警告季黎明,“大祭司,那就是一尊不可亵渎的神,你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
季黎明眉头一皱,“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少打她主意了?”
小祭司眨眨眼,“难道不是?”
“本少只是……”季黎明刚开口,眼尾瞥见大门内出来的黑色身影,立即换上盈盈笑意,“大祭司好,大祭司您吃饭了没?哦,我险些忘了,大祭司不吃那些低俗的吃食,咦,你瞪我作甚?我脸上有花?”
小祭司默默扶额,并投给季黎明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顺便挥了挥手准备离开。
季黎明一急,大声道:“小祭司,那天在天水大街……”
“西城锦绣坊,自己去找!”小祭司更高的声音盖过季黎明,冷哼之后气冲冲离开。
季黎明眸光一动,一抹愉悦蔓延至嘴角,尔后面带微笑看着面前的澹台引,笑意更深,“大祭司,你这样盯着本少,我会觉得你是在向我示爱。”
澹台引秀眉微蹙,沉黑广袖中手腕一翻,准备以上一次的姿态将季黎明扔出去。
季黎明这一次学精了,早就料到澹台引会故技重施,他一个闪身躲开,澹台引反应敏捷,掌风旋即就跟了上来。
季黎明足尖轻点,一跃倒挂上廊檐,还不忘对她挤挤眼。
澹台引面色愈发冰寒,眸光一凛就想用巫术。
“哎哎哎,不打了不打了。”季黎明赶紧飘身落下来,他最怕的就是澹台引的巫术了,若是不用那东西,单用拳脚的话,他未必会输给她,可一对上巫术,他就毫无办法,怪只怪自己并没有这些特殊种族的血统。
“你来神殿做什么?”见季黎明态度还算诚恳,澹台引索性收了手,
并非她心软,而是巫术与灵术一样,不可轻易动用,动一次必会伤身一次。
她完全没必要为了季黎明而动用巫术让自己受伤。
“来找……小祭司。”季黎明面不改色地指了指华枢离开的方向。
“然后?”澹台引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季黎明撇撇嘴,扯起谎来特顺溜,“你看,他连理都不理我,哪里还有然后?”
澹台引危险的眸光里破碎出一丝了然,声音清冽不变,“季二少既是改变了性向,大可以直接去天水大街,不用刻意跑来神殿,这地方受不得半分污秽之气。”
季黎明瞪大眼睛,“你说什么?改变性向!”
“慢走不送。”澹台引冷冷撂下四个字,转身负手离开,沉黑袍角划开冷沉的弧度。
只留下黑着一张脸的季黎明。
扶了扶额,季黎明瞪了门楹上的鎏金牌匾一眼,低声咕哝,“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一个个的脑子不正常,上一次误将本少认成色狼,把我摔了个七荤八素,今日又认为本少有龙阳之癖,简直是……”
季黎明拿捏了半天,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形容神殿这帮人,只好把荀久那些稀奇古怪的词搬出来。
“奇葩,你们就是一群奇葩!”
姿态高傲的季二少指着鎏金牌匾乱骂了一通后终于迎来侍卫的笑脸相对。
“季二少,慢走不送。”
“哼!”季黎明瞅他一眼,“本少还会回来的!”
“下次再见。”侍卫僵笑。
季黎明出了宫,直接去往小祭司说得西城锦绣坊。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家绣坊竟然是巫族人的产业。
得知来者是新上任的大司马,里头的人倒也没有过多为难他,迅速按照他的要求将大祭司的尺寸写在竹片上递给他。
季黎明拿着竹片,得意洋洋地出了锦绣坊,又得意洋洋地回了医师府。
荀久躺在小榻上休息,陡然听夏堇说季黎明回来了,她悠悠睁开眼,“让他进来。”
夏堇出去后没多久,季黎明便容光焕发地走了进来,他已经将身上的几重袄子脱了下来,锦绣玉带,衣袂携风,进门后,将写了大祭司量衣尺寸的竹片往荀久手中一递,挑了下眉,露出一抹得逞笑意,“怎么样,表哥我说到做到吧?”
荀久拿起竹片随便瞄了一眼,有些震惊地看向季黎明,“你是怎么搞定大祭司的?她竟然同意了?”
季黎明赶紧咳了两声,“怎么搞定的你别管,不是说紧急得很么,赶紧把尺寸给云水斋送去赶制衣服,至于大祭司那边,就更不用你操心了,你只需要知道,你大婚之日,她一定来。”
荀久目露狐疑,仍是有些不敢相信,“我其实挺想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竟能让大祭司那般高冷的女神心甘情愿将量衣尺寸给你。”
季黎明又咳了两声,“也没什么,你表哥我花丛老手,要搞定大祭司那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
荀久心里还在纠结着郁银宸的那些话,便也懒得过多追问季黎明,唤来夏堇让她坐了马车匆匆将大祭司的量衣尺寸送往云水斋。
季黎明坐了下来,就着火盆暖了一下手,见荀久窝在小榻上不想动弹,他索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双手握住,这才问:“子楚回来了?”
“嗯。”荀久懒懒应声。
“千里锦红铺得怎么样了?”季黎明又问,满目期待,毕竟这种轰动天下的铺锦红方式前无古人。
“应该是差不多了。”荀久继续心不在焉地回答。
季黎明终于察觉到了荀久面色有异,忙问:“表妹,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天冷,不想说话。”荀久甩甩脑袋。
“有什么话,你可别憋在心里头。”季黎明皱了眉,“怎么说,你这边还有我和千依呢,你实话说,是不是子楚欺负你了,你别怕,若是真有此事,你就直接说出来,我替你去教训他。”
“没有。”荀久继续摇头,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
“哥哥。”这时,千依笑着从外面走进来,扫了一眼荀久,眸光微动,在季黎明旁边坐下,轻声道:“阿久可是因为方才见了那个人?”
“什么人?”季黎明立即露出警惕,眉头紧皱。
“我也不知道。”千依迷茫道:“之前来找阿久的时候,夏堇说她出去了,我一想今日并没有什么事,于是追问了一下才知道有人来找阿久。”
“到底是谁?”季黎明看向荀久,“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还是你在外面受了欺负?”
荀久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们俩这想象力未免也太丰富了,我不是说了嘛,只不过是天太冷,连带着整个人都懒了,不想说话而已。”
“真没事儿?”季黎明还是不放心。
“嗯,没事儿。”荀久慢慢阖上双眼,不欲再说。
季黎明与千依对视一眼,两人悄声出去,顺便将房门合上。
那二人走后,荀久抱着脑袋,骤紧眉头,之前郁银宸跟她说的那些话,她方才细细回味了一番,她还记得他问她会不会做梦,会不会梦到九重宫、邀月宫、蓝花楹。
这些名字很熟悉,荀久心中清楚自己梦到过不止一次,可是她在回想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不记得究竟梦到了什么,关于梦中的内容,似乎被人硬生生给抹去了,此时想来竟只是一片空白。
郁银宸说她不能和扶笙发生关系。
可阿笙从郡县回来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对她的渴求迫不及待,所以迫不及待地要了她。
这两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阿笙会不会已经提前知道了什么,所以才那么迫不及待,连大婚都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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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笙进了秦王府,还未至玉笙居,途经覆满白雪的小花园时,一时内腹气血上涌,终于没忍住一口血雾喷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哑仆惊得脸色大变,急忙要去房里取水。
“回来!”扶笙冷然道:“这件事,不可以告诉外公和娘。”
他话音还没落下,转角处就传来一声冷哼,“臭小子,不让我们知道,你是想就这么死了?”
扶笙蹙了蹙眉,抬眸就见澹台镜面色凝重地负手走过来,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无限怒意。
“外公,我……”扶笙动了动嘴唇。
“先进屋,我帮你看看是怎么回事。”澹台镜瞟他一眼。
扶笙不再说话,在哑仆的搀扶下缓缓进了屋,隔着案几坐在澹台镜对面。
“手腕伸出来!”澹台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扶笙拗不过,只好乖乖将腕脉搁到案几上。
澹台镜立即伸出手为他诊脉,片刻后收回,脸色比之前更为凝重,一双老眼充满了不敢置信,“你……你这是……?”
“你去郡县这两天,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人?”澹台镜终于问完整。
扶笙不答,扯了扯嘴角,问澹台镜,“外公,人真的有前世今生么?”
澹台镜一愣,“好端端的,你这小子说什么混话!”
“你不回答,那就是有了。”扶笙喝了几口茶,将嘴里的血腥味冲淡。
放下茶盏,扶笙道:“当初我去闯灵山幻阵的时候,曾在幻境中得见过五百年前的南岷古国,幻境里有两个人,一个人是国师郁银宸,另一个是女王凤息,按理说来,这两个人全然与我无关,外公觉得,我为何会看见他们?”
澹台镜老眼眯了眯,“你在幻境的时候难道看到的不是你母亲?”
“看到了。”扶笙颔首,“后来那个画面一过,就是南岷古国。”
“不应该啊!”澹台镜低声呢喃。
扶笙又补充,“郁银宸到现在还活着,我不知道他是途经多少轮回才会和五百年前的容貌一模一样,就连名字和穿衣风格都不变,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活了几百岁。”
澹台镜震了一下,“你说什么,那个人活了几百岁?”
“有可能。”扶笙应道:“我去郡县的时候碰到了岷国九重宫的守宫人,准确地说是无意中偷听到那个人和郁银宸的谈话,得知了一件事。”
“什么事?”澹台镜紧张问。
扶笙顿了一瞬,眉目间沉郁之色尽显,“原来久久竟然是五百年前女王凤息的转世。”
这样一句话,饶是澹台镜这样历经世事的人都不敢相信,瞪了眼睛惊愕好久,才颤着声音问:“你说我那个即将过门的外孙媳妇是五百年前女王凤息的转世?”
“是。”扶笙极不情愿地应道:“我听见守宫人告诉郁银宸,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务必要在春年之前将处子之身的久久带去岷国打开九重宫里面的东西。我对那些事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岷国九重宫里面到底有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带走她,所以……”
“所以,你对她用了锁心咒?”
“是。”扶笙再次应声,闭了闭眼,“我将她所有的梦境都锁住转移到我身体里来,一则不想让她记起分毫,二则,我想自己弄清楚那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有郁银宸牵扯进来。”
澹台镜捏了捏眉心,“这么做的捷径唯有阴阳交合,趁机施咒,且锁心咒因人而异,与命理属性息息相关,你是怎么……?”
扶笙揉着额头,“久久的命理属性跳出了五行之外,我一时也判断不出来究竟是哪种,只好选择了冰。”
扶笙这么一说,澹台镜便知晓了这两个人是在什么环境下发生关系的。
不好过多纠结于这个话题,澹台镜问:“那你可从她的梦境中看到了什么?”
“很遗憾,并没有。”扶笙面露无奈,“她梦境里面的东西都很模糊,全看不清。”
这时,澹台惜颜从外面进来,笑着道:“听闻子楚从郡县回来了,怎么样,你的千里锦红铺好了吗?”
“已经差不多了。”扶笙温和地道:“四大护卫明日回京,开始着手燕京城的锦红和流水宴。”
澹台惜颜见澹台镜脸色不对劲,眸光微动之后坐了下来好一番追问,才将方才这二人谈论的话题搞懂。
“子楚,你说久丫头是女王转世?”澹台惜颜眼瞳中泛出些微异样的光色。
扶笙察觉到了澹台惜颜的语气不对劲,忙问:“娘可是觉得有问题?”
“这是不可能的!”澹台惜颜直接道:“五百年前的南岷古国女王凤息不可能转世投胎,她是没有来世之人。”
面色微变,扶笙勉强稳住心神,“娘此话怎讲?”
澹台惜颜仔细想了想,“当初我和先帝发现的那些南岷秘史上,有一处便记载了南岷古国的蓝花楹有灵气,女王用灵魂作为交换,与整个南岷的蓝花楹定下花魂契约,这样一来,蓝花楹四季不败,可保南岷国百年乃至千年繁荣昌盛,当然,这是在女王没死的情况下,一旦中途发生变故,女王身死的话,整个国家的蓝花楹都会给她殉葬,而且,女王一旦死了,就等同于魂飞魄散,再无来世。所以,你们说久丫头是女王转世,这件事我敢保证,绝对不可能。”
“可是九重宫的守宫人的确是这么跟郁银宸说的。”扶笙道:“春年之前,久久必须去岷国,否则就没有时间了,我不清楚他所谓的‘没有时间’究竟指的是什么。”
澹台惜颜陷入沉思,微微颦眉,“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变故?”
扶笙抬眸,目光落在外面覆了霜雪的花树上,那地方,红梅吐蕊,血一般妖艳。
眼瞳微漾,扶笙几次欲言又止之后才问:“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完整地看到五百年前发生的那些事?”
澹台惜颜看了一眼扶笙,微微叹气,“办法倒不是没有,夜极宫有一面昊天镜,能看前生之事,只不过打开那东西极损修为,便是我亲自去开启,都很可能到最后只剩一口气。”
“这个法子不可行!”澹台镜冷着脸道:“依老夫看,子楚要想知道那些事,就必须通过那个国师郁银宸,再不行的话,等你们俩大婚完,我们一起去岷国,到时候老夫再叫上璇玑阁主那个老不死的,加上你娘,有我们三人在,你和久丫头只管放心。”
澹台惜颜满脸不赞同,“爹,这时候不是应该劝子楚不要过多在意这件事么,你怎么还会提出这么一个主意,还说什么大家一起去岷国,这不是坑了子楚和久丫头么,万一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澹台镜睨了澹台惜颜一眼,“你堂堂灵女,在看到久丫头第一眼的时候就没看出点什么来?”
“看出来了。”澹台惜颜继续反驳:“可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并不代表久丫头就是凤息转世吧!”
“究竟是不是,到时候我们一去便知。”澹台镜声音愈发沉凉,“子楚能在幻境中看到五百年前的南岷古国,这绝对不是巧合。”
澹台惜颜没了话,灵山后山的幻阵从来就不会出问题,幻境更是映射人心的东西,子楚第一幕看见的是举刀欲杀她,第二幕看见南岷古国,并非没有原因。
“子楚也别太担心了。”澹台镜轻声宽慰,“安心等着大婚便是,大婚以后的事情,自有你娘和老夫会安排,既然他们希望久丫头去岷国,那为了避免以后出现什么纷争,我们就干脆陪着去,也好趁机弄清楚事情的始末。”
扶笙点点头,“多谢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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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宫,御花园。
女帝难得地召见了澹台引于拥雪亭内围炉而坐。
亭外落雪深深,红梅冷艳。
“不知陛下传召臣前来所为何事?”两人缄默许久,终是澹台引先发了话。
女帝垂眼看她,眸光落在澹台引平静的面容上许久,才缓缓问,“你可有收到了灵山的消息?”
澹台引垂眸,“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朕以为,你是知道我们之间关系的。”女帝开门见山。
沉默一瞬,澹台引道:“是,臣在数日前收到了灵山的消息,知晓了陛下和秦王乃我巫族人,且双双为灵女亲生。”
“你就不觉得惊讶?”女帝定定看她。
澹台引依旧是面色平静,毫无波澜的样子,“当时知道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讶,不过后来想想,觉得也只有这样的身份才能解释得通很多事情。”
女帝了然,修目微挑,“你指的是上次迟旻刺杀朕,被朕打成重伤以及后来为了惩治季太妃而使出了偷天换日的功法这两件事?”
澹台引心中暗赞了一句女帝心思通透,拱手道:“陛下英明。”
女帝精致的唇角弯起一抹清冷的笑弧,“既是一家人,那就不说两家话,关于神权世袭的事……”
“陛下……”澹台引站起来,拱手躬身,“陛下为巫族灵女亲生,乃灵山的继承人,大燕的江山,早就在您御极的时候落入了巫族手中,巫族不仅世袭了神权,还会将皇权也世袭下去,之前的事,是臣愚昧,再三挑衅是臣的不对,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女帝淡淡瞟她一眼,“家主在灵山已经受了三日寒池之刑,朕也并非是非不分的人,既然刺杀一事与你无关,你也无需将罪责尽数揽到自己头上,在朕眼里,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就这么陨落了,岂不可惜?”
澹台引在听到“家主受三日寒池之刑”的时候,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三日……
能否活着出来都成问题。
虽然她一向不太赞同父亲的那些理念,但从本质上来讲,她还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于情于理,她都应当为父亲分担罪责。
想到这里,澹台引一撩宽大的衣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沉肃,“家父所犯之罪,臣愿代其受刑,还请陛下宽宏大量。”
这是澹台引入主神殿以来,头一次跪女帝。
拨弄熏香的那只玉手一顿,女帝有些惊愕,愣了片刻,道:“三日受刑期已过,朕得到情报,家主只是受冻过度修为损耗太大暂时性陷入昏迷而已,脉相上看来,起码暂时不会死。”
见澹台引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没吭声,女帝又道:“法不留情,你便是跪死也无用,谁人犯的错自当由他自己一力承担,你心疼他是你父亲,朕又何尝不知他是朕的伯父?”
心神一凛,澹台引伏跪下来,道一句“谢主隆恩”之后才起了身。
“春年祭祀准备得如何了?”女帝一边分茶一边问。
“已经准备就绪。”澹台引道:“只等春年到来。”
“很好。”女帝弯了精致的唇角,“母亲来了燕京城这件事,朝中很多官员还不知道,等春年祭祀的时候,朕便当众澄清当年母亲在魏国并没有死的事实,届时,少不得要大祭司从中斡旋,尽量找个靠谱点的理由,否则,朕只怕难以服众。”
“诺。”澹台引颔首,“陛下请放心,臣一定保证万无一失。”
“你做事,朕向来是放心的。”女帝幽幽一叹过后眸光落在亭外的雪花红梅上,眸中起雾岚,不知在想什么。
澹台引告退以后,女帝继续在亭中静坐。
不多时,花脂脚步轻缓地走进来,温声道:“陛下,起风了,要不要现在回宫?”
“朕再坐会儿。”女帝将火炉上温着的酒慢慢倒入青铜酒樽里,望着里面的清凉酒液,神思有些恍惚,轻声低喃,“再过几日,子楚就要大婚了,他,也该来了罢。”
花脂的明亮的眸子往外面一扫,只见疾风未停,雪花飒飒。
她自然懂得陛下口中的“他”是谁,只不过这些日子风雪渐大,魏国距离燕京甚远,能否安然如期到来,似乎是个问题。
==
荀久这一觉睡得极香,从前一入眠就能梦到岷国那些古怪的画面,这两日竟然莫名其妙消失了。
不过她不太关心那些东西,反正关心了也找不到答案。
披了斗篷走出门来,外面一片银装素裹,白雪皑皑,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扫雪,时不时捏了雪团互相嬉戏,见到荀久出来,两人齐齐一惊,赶紧过来行礼。
荀久示意两人起身,又问:“夏堇去云水斋还没回来么?”
“已经回来了。”其中一个小丫头道:“大婚前一日,我们这边要把嫁妆先送到秦王府,二少带着夏堇去清点嫁妆了。”
荀久“哦”了一声,前些日子还觉得大婚即将到来,略有些紧张,如今反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不紧张也不忐忑,心中很平静。
在廊檐下赏了会儿雪景,荀久深觉无趣,又回了房。
坐下没多久,北炎就前来敲门了。
荀久应了声,“何事?”
北炎道:“姑娘,权少和唐姑娘已经到了燕京,您要不要去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