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寒城荒月

十三、

许走了, 七年的思念在七天后全部枯萎了。

云来了,在我墓前仍旧泪如雨下,做了母亲的她, 比以前更爱哭了, 她说, 这是母性的复苏, 女人最美的装饰之一就是眼泪。

白痴, 眼泪应该是女人最厉害的武器之一啊,许多不可一世的男人往往败在这种武器之下。

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我记不起来了,已经好久看不到书了。

日子这么难熬。

前几年君常跑到这儿抱着我的墓碑哭, 边哭边说,叶露, 我恨你, 你丢下我一个人, 你欠了我一辈子。

男人哭的时候,形容俱都不雅, 我很想劝他,夫妻本是同林鸟,阴阳一隔各自飞吧!他反复说着当年的事,有些我已经忘记了,他还记得很清楚。

我觉得很奇怪, 就象当年, 他居然很认真的爱着我。

我无法了解他的爱里到底有多少是纯粹和挚真, 有多少是属于心灵而不夹杂着普通的欲望。

我不否认他对我的好, 可这好里有太多让我心灰意懒的欲望, 让我觉得漆黑冰凉的索求,让我觉得婚姻不过是一场彼此认同的买卖而已, 交易成功后,所谓“三包”都是空头承诺。

其实他没什么不好,在茫茫尘世间,太多象他这样的人,他的心中除了鲜红的血液在没有什么了,他永远不了解我的伤悲从何而来,在他眼中,我的许多忧虑都是杞人忧天,当然他也并不知道这个成语,也从不觉得不知道了成语有什么了不起,他一样活这么大,一样娶妻生子。

有一次他说叶露,你知道那么多成语,会写诗又怎么样,靠它又赚不到一分钱,还不是嫁给了我?

那次我笑他不知道柳永是谁,我在日记上写着我很喜欢柳永这样的人,虽然他并不完美。

君偷看后居然吃醋,好几天都阴沉着脸,后来终于忍不住问我。

他问的时候我笑出了眼泪,他说完后边的话后,我的笑很僵硬,我的泪从滚烫变得冰凉了。

他没有在意我的变化,仍旧在反驳我的嘲笑。

这样的细节他不会在意的,他在乎的只是我不爱吃早饭,我的胃溃疡不断严重下去,我每天写东西都熬到深夜……

我的心在哪,他不想了解也懒得去理会,有时候,他觉得我太莫名其妙,甚至认为我是得了什么癔病,还偷偷地找过大仙儿为我查看,把用朱砂写的符咒塞到我的枕头里边。

我拆洗被褥的时候发现的,他在一边不好意思的解释,我哭笑不得,心疼被大仙儿骗去的五十块钱。

他说大仙儿说的,我身上有蛇仙儿鬼仙儿,所以才会自言自语,忽然就自己呆掉了,他说的一本正经,我已经无法生气了,他居然信这个。

后来我告诉他,如果他再找什么大仙儿,我就“出马”。这件事情终于不了了之了。

初入地下,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有莫名的恨意,他的倾诉他的泪水,只是让我觉得不耐烦,我一定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恨他?这恨中有彻底的绝望,我想我虽然不算爱他,可对这个同床共枕了很多年的人,又何尝没有一点感情在里面?

活着的时候,他很想听我说“我爱你”这三个字,不过终未如愿。我说不出口,骗骗他也办不到。同生共死可以,同甘共苦可以,说那三个字不可以。

他的到来和思念,让我不知所措,从始到终,没有蜜意柔情,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刻骨缠绵,没有“梧桐半死清霜后”的幽怨辛涩。他不来的时候,我常会想起我们之间的一些事情,那些玩笑和冷战。

后来,君不怎么来了,我倒有些思念他。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挣脱了往日阴影,走出了没有我的生活。

我的墓地在山坡上,庄稼未长高的时候,可以看见君家的炊烟袅袅升起,那也曾是我的家。

斗转星移。

雪消雨落。

许不再来了,我对时间的概念开始模糊,记不清过去多少日子,记不起以前许多事情了。

十四、

君结婚了,和那个长得不错的女孩子丽。

君的家里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我生活过的痕迹。我读过的书,统统送给了云,我写下的东西,全给了许。我结婚时向他家索要的家具——一张破旧的写字台早烧成了灰烬,还有笨拙古朴的书架,婆婆,应该说是君的母亲了,她用它填了土种蒜苗,平平地躺在一角。

屋里涣然一新了,君和丽的结婚照片摆在夺目的位置上。君在照片里看上去很开心。

这里还是我的家的时候,到处都有信手就能翻到的书,墙上挂着水墨山水,上边是我写的《箜篌曲》:

〈春〉

岸柳欲沉烟,桃花满眼间,燕栖时、低语颓垣。休觅故巢家毁废,庭中月、恍如前。

昨夜雨清闲,一枝发玉兰,卷珠帘、影乱香寒。铜鹤还焚栀子屑,春风里、落榆钱。

〈夏〉

榴色乍银屏,榴花照眼明,水中花、镜里恩情。无限黄昏无限雨,湿芳蕊、散浮萍。

苇蓼锁芰菱,蝉儿困碧藤,似垂云、白发孤灯。暑气消磨廊榭处,轻鼓瑟、慢拨筝。

〈秋〉

芷香透云纱,菊影共日斜,鹤轩空、飞羽天涯。玉簟花囊风黯黯,

杏儿泪、只烹茶。

一树雨时花,莫听胡女笳,转眼间、尽是归鸦。画桥芙蓉沾月路,凭霜雪、再奢华。

〈冬〉

月魄冷如水,花魂梦有痕,问人间、堪与鹏鲲。直上扶摇八万里,一回首、笑红尘。

柳絮舞乾坤,梨花深闭门,觑江山、水墨城村。踏雪苍茫多少事,再思量、酒为尊。

现在找不到一张字纸,也许这样的环境才会让君过得舒服。

和我在一起,他总是有无形的压力,他会担心因为一个字音的念错而被我笑话,结婚以后,他变得结巴,总不知该怎样把一句话说得完整表达得清楚。我小学时就读完了四大名著,初中的时节迷上写诗填词,而君念完小学四年级用了六年的时间,他看见了书就象老鼠见到猫,避之不及。

君对我的好让我十分奇怪好笑,他说他爱我的时候,我笑得更厉害。这么笑究竟是轻视他还是蔑视我自己我不清楚。

反正爱情对我来说,犹如一个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乞儿,在大雪天寻觅着食物,忽然有人送他一枚钻戒,滑稽之极。

我一直笑他,肆无忌惮,活着如此,死亦如此。

停在灵床上时,君抱着我的遗体,哭得昏天暗地,边哭边说对不起我。我仍忍不住笑他,堂堂七尺男儿何患无妻?这不是你希望的结局吗?旧人不去,新人不来,而且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何必后悔呢?后来笑着笑着,觉得自己很没良心,可笑容还是冷冷地僵在脸上,虽然心酸涩欲死。

如今新人来了。

丽忙前忙后哼着歌,俨然家里的女主人,君躲在书架边发呆,看着葱绿的蒜苗茁壮成长,想着我漆黑如夜的长发。丽走了过来,推了他一下,还想着那死鬼呢?帮一下忙。君不耐烦的挥下手,滚,我烦着呢?丽叉腰站在哪儿,白着脸,忽然脆生生的来句国骂,边骂边哭,君忽地站起来。

我在这一时刻就骤地离去,后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因为君不在想起我了,我就无法再去他家晃了,很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是否也当了父亲?他的孩子应该会叫爸爸了吧?

我的孩子呢?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生下来,有了那个负担,君很难顺顺利利的再当新郎。

男人是无法守着记忆过一辈子的,虽然他曾经很深的爱过我。有时候想若换了我,纵不爱他,会不会守着过去孤独一世?

谁说过女人和男人不同,爱不爱都会厮守的?

也许应该说,男人守不住是因为欲望,女人守不住是因为贫厄?我不知道答案。

君不想我了,说明他过得很好啊。

他过得好,我应该快乐才对,这不是我一直期待的幸福吗?

他不再想我了,我还可以想他,这人心肠热,性子直,凡事又那么天真,他一直想为我买一台电脑,他不愿我写得那么辛苦,可他没有钱。无论他怎么努力,赚到的钱勉强能够生活,他的承诺从认识直到我死去,都只是承诺而已。

我死的时候,他迁怒于所有的书,他认为是那些书和写满了字的纸误了我,要了我的命,差一点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他也恨自己没有兑现他的承诺?恨他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恨我为什么那么在意他的错误,恨我为什么不等他两三年?

这个人,他没读过太多的书,讲不出什么道理来,一句话也常常说的颠三倒四的。有时候,看他熟睡的样子,觉得他陌生又可怜。他是永远弄不懂我心的,所以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会错了我的意让我生气,他未来我不沾烟酒,也不和同龄人鬼混,但他从不反对我抽烟喝酒,我寂寞的时候乱发脾气,胡说八道,他转过身去,闷闷的生气。我不想这个样子,可我控制不了我越来越糟糕的脾气。

山有木兮木有枝,子悦君兮君不知。

我知不知道又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