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时眼前银光一闪,一声箭啸,却不知哪里一支无羽箭激射而至,将那毒蛇凌空射了个对穿。那箭来势汹汹,射穿毒蛇以后力犹未尽,竟带着那条兀自挣扎的毒蛇飞了出去,夺的一声,钉在旁边的一株树干上。
大难得脱,我有些怔然,抬头望向那箭的来处。火光绰绰,一个身着黄绮儒袍,提着张角弓的文士,正走近前来。那人头上银冠灿然,虽隔得远看不清容貌,但却令人觉得其清高孤傲,令人心折。
周平连忙与那文士见礼,我也过去鞠躬道谢,离得近了,更见那人眉目疏朗,气宇轩昂,有股允文允武的气质,虽然显得孤傲清冷了些,令人不大敢接近,但确是一表人材,十分醒目。正是越嶲郡目前的太守,当今天子的宠臣徐恪。
原来他巡防己毕,连夜转回治所,听闻天使已经住进了驿站,便来拜访,正赶上院里巫蛊事发。当政令随行的郡卫团团围住驿站,虎贲卫的统率军侯也节制住了属下,弹压得当,使队并没出现人员伤亡。
两方见礼已毕,徐恪得知我就是朝廷派去给王庭王太后治病的医官,颇有惊讶之色,打量了我一下,问道:“云郎中,南疆巫蛊盛行,似今夜之事在滇国常有发生,你可害怕?”
我听徐恪问得郑重,也正色回答:“我自知道将来南滇,便有了直面巫蛊之术的准备。如今夜之事,虽然出于意料,微有惊意,倒也说不上害怕。”
徐恪微微点头,又问:“适才我观你行事,似乎对巫蛊也有所知,你可能解之?”
“云迟随巫医学习滇南医术不久,未探得精髓,推演不出巫蛊之要,能据其所授防范一二,但却无法破解。”
徐恪问明我是跟刀那明的随身巫医学医,微有喜色,问道:“滇国一向只有巫教中人才能学习巫蛊精要,你觉得滇国王子身边那个巫医真的有用?”
“很有用,可惜他对我怀有戒意,不肯将其所知尽数教与我。而且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
我有些嗟叹,只有在使队有危险的时候,刀那明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才会肯将那巫医放过来教我。如今已经事发,想再从那巫医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可就太难了。
徐恪看了我一眼,微微扬眉,突然对周平道:“巫教寻是生非,若不打怕他们,使队南下不安全。陛下可有限定使队抵达滇境的指令?”
周平闻弦歌而知雅意,呵呵一笑:“陛下并无严令,且南下道路崎岖,便是脚程稍缓,也无不可。不过我队在越嶲整顿,却要劳明公调拨粮草,多多费心了。”
我闻言大喜,知道他们既然打定主意借机敲南滇的竹杆,肯定也会设法替我制造学习机会,连忙答应:“仅是滇国王子的巫医所知,云迟再有两日时间就能学全。明公如能替我再寻几位良师,云迟不胜感激。”
是夜,徐恪便与周平定计,周平和使队里的几个主事都扮成被巫蛊魇害,使队继续在越嶲“整顿”。而徐恪则派出郡兵,一面软禁南滇使队;一面大索境内,寻找肇事巫师。
不消说,这肇事的巫师不管有没有找到,徐恪借题发挥下令的军事行动都不会停止。
半个月时间,不止越嶲郡内的巫教残余又被梳理了一遍,连丽水之南的滇国本境也被郡兵袭扰了几番。但这袭扰徐恪做得十分讲究,所袭之地的巫教教坛被尽数摧毁,但属于王庭直属的政权组织却是秋毫无犯。等到郡兵回撤,王庭的势力便趁机扩张,将巫教挤在一边,很是拣了便宜。
徐恪将滇国巫教一压再压,那斥责巫教背信弃义,等到暗害天朝钦使的“义正词严”的檄文传遍了临滇的三郡,送入了滇国王庭,天朝赴南节使周平的“病”也开始好转了。
不过周平的“病”虽然好了,但使队却还是没有立即南下,徐恪也不知是怎么拿捏的滇国王庭,居然逼得王庭就是沿途征用四万民伕,开山劈树,架桥设渡,日夜不停的赶工整理道路,并派出了王太子出迎三百余里。
我苦学之余,听到这些消息,不禁对徐恪佩服得五体投地——朝廷目前南下的最大障碍就是南滇地势复杂,不好行军,王庭现在修的这条路哪是路啊,根本就是滇国脖颈上的套索。
滇国的王太子面上有不健康的苍白,长相竟比翡颜还要俊美几分,可惜右手绻缩如小儿,却是天生的残疾,且目光闪烁,畏缩不敢与人相对,一看就是懦弱的性子。
一行人踏进风物与中原迥异的南国,登时被沿途锦簇的花朵,悠闲散步的大象,颜色对比鲜明的行人,偶然站在木楼上开屏斗艳的孔雀等等新奇事物吸引住了。使队里的虎贲卫和节使周平还能做到目不斜视,高蔓和两小却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的,时不时发出一声声的惊呼赞叹。
翡颜对我的气恼过的时间一久,也逐渐消了,只是她跟高蔓有宿怨,看到高蔓一惊一乍的样子,便开口讽刺。高蔓自知理亏,也不跟她争,翡颜一说,他就闭口不言,转头他顾。
我暗里好笑,便说话将翡颜引开,解他的困窘。翡颜细细的跟我讲解街边的风物,两人正说得兴致大起,我一眼瞧见远处一幢木楼的栏杆上爬行的青鳞大蟒比我前生在动物园看到的大了两倍都不止,蛇头足有篮球大小,不禁微讶,问道:“阿翡,这蟒蛇可不只养了十年八年吧?这么大,该怎么喂养?”
“蟒蛇七八天才吃一次,一次有只兔子也就够了,不难养的。”翡颜说得高兴,但随我的目光一看,面色却顿时变了。
我心一动,问道:“这不是人家养的?”
“这是巫教养的妖物!”翡颜看着那蛇的游向,突然露出惊骇愤恨至极的神情,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亦是大惊——那青鳞大蟒居然游到一户人家的屋顶,吊下头颅,伸头到人家屋檐下悬着的一只吊篮之前,张开大嘴,竟从里面衔出一个婴儿来。
那吊篮前有头大象正以鼻卷着芭蕉叶给吊篮里的婴儿扇风,突见小主人被青蟒叨走,顿时着急大吼,以鼻子去夺那婴儿。可那青蟒个头虽大,动作却十分灵活,摆头就避过了象鼻。大象再往前冲,却喀嚓一声,撞到了木楼的窗户里,被卡住了,在那里悲声嘶鸣。
青蟒盗婴,大象护主,只是瞬息之事,除了与我和翡颜以及我们四周的高蔓等人以外,旁人没看清事情的原委,只看见一头大象突然发狂将主人家的木楼掀翻。可那大象力气再大,它将屋子弄垮以后,也赶不上那条青鳞大蟒。那青蟒早趁着大象被困的那时窜到隔壁一户人家的屋顶,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都呆住了,黄精更是吓得牙齿咯咯打着战。我也毛骨悚然,心里犹存着一丝侥幸,问翡颜道:“阿翡,这青蟒只是盗了孩子去玩吧?我听说人养的蟒蛇是不吃人的。”
翡颜面色铁青,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恨恨地说:“别人家养的蟒蛇的确不会伤人,而且是帮家里照顾孩子的帮手,只有巫教养的这妖物,专门盗吃婴孩。我们这里的人为了防它,最初是给孩子做一个笼子一样的小床,后来又把孩子悬到屋檐下,再后来用象看护孩子,可是现在……连象也没用了!”
翡颜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四哥哥的同母妹妹就是被这妖物吞了的。”
我这一下震骇非同小可,难以置信:“那可是王女,怎么可能……”
“这妖物是巫教供奉的‘神蛇’,又是王后有意放它……就算吃了十姐姐,也不过罚它禁闭了一个月……云姐姐,你在王庭要呆一段时间,一定要小心这妖物。”
蟒蛇吃人不奇怪,巫教供奉蟒蛇为神物也不奇怪,但这“神物”连吞噬王女也不得罪,却由不得人毛骨悚然。
难怪王庭会与巫教不容,难怪刀那明和翡颜对巫教都恨之入骨。
经历了这件事,众人在看到南方新奇风物时兴奋都冷却下来,直到参加王庭的晚宴,大家都还没从打击中回复,个个兴致缺缺,无精打采。
王庭夜宴迎接上国天使,自然少不得巫教祭司的参与,可那说着一口生硬的汉话的祭司过来给众人敬酒的时候,看到他身边那名倒酒的侍从,却连周平在内,都不禁变色——那被称为神侍的少年侏儒,赫然有两个头!
偏左的那个头发育正常,另一个生在右边肩膀上的头颅却只有人的拳头大小。这个头虽然五官俱全,却明显的不具备应有功能,萎缩成一团。
那祭司见他领出这神侍来,果然把使队众人都吓了一跳,面上大有得色,迭声催饮。周平等人惊疑不定,明明是将这双头少年看做了邪魔,唯恐其中有下了巫蛊,不敢喝他倒的酒。但他们面对从未见过的奇诡的怪人,又不由自主的觉得恐惧,无法以平常心从容应对,被祭司占尽上风。我心里暗暗叹气,扬声道:“祭司大人,多谢你的美意,可惜这酒周天使却不能喝。”
那祭司诧异的问:“为什么?”
我一指那双头少年:“因为这杯酒是他倒的。”
那祭司弗然不悦,怒道:“神侍倒酒,是我滇国最尊崇的待客礼节,你是在侮辱我国吗?”
“滇国是汉庭唇齿相依的兄弟,王庭出使的王子和王女是我的好朋友,我虽然以前没有来过贵国,但却已经因四王子的解说对贵国向往已久。贵国有令我渴羡的文化,也有让我一见着迷的风物,我对贵国喜爱就像喜欢我的国家,我对贵国风俗的尊重就像尊重我的君王。”
我一口气说完,略歇了口气,含笑望着那祭司,问道:“祭司大人,尊重必须是双方的,我们尊重贵国的风俗,贵国也应该尊重我国的风俗。这样才算公平,不是吗?”
“喝了神侍奉上的仙酒,能得到神灵的祝福,难道上国的风俗难道禁止凡人接受神灵的祝福吗?”
我听他把“神侍”二字咬得特别重,不禁一笑,正色道:“我国的风俗自然不禁凡人接受神灵的赐福,但在我国的风俗里,却不以为……他能做神侍。”
我指了指那双头少年,知道这必是个双胞胎发育不完全而致的畸形,看这样子不像是能健康长寿的,在他身上做文章实在有些缺德。但立场不同,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祭司大人,在我国的风俗里,双头人具有魔力,能够使一个兴旺的家族陷于分裂,造成可怕的后果。胸怀坦荡的君子,是不可以喝这种人倒的酒的。”
我虽没直说那是妖孽,但意思也差不多了。那祭司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好在这时候周平他们也从惊疑中醒过神来,接过我的话头,硬是将那杯酒辞掉了。
这祭司在教坛内虽然年纪最小,排名第四,但却是掌握实权的人物,他出来敬酒居然没人虽,自然大丢面子,很快就退席了。好在打压巫教,抬高王庭本就是朝廷定下的方略,那祭司被气走了,正合大家心意。
欢宴继续,堂下涌进一群身着异族服饰的美丽女子进来唱歌跳舞,陪酒助兴。我和荆佩、林环二人同席,都是女子,本以为不会有人来陪酒,不料我们这一席上,竟也来了三名女子。
我对堂下跳的那种名为“萨朗”的舞蹈十分喜欢,看得入神,身边那陪酒的女子却大发娇嗔,伸手在我眼前晃动,阻扰我观舞。我本不想理她,但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她中指的一枚翠环上。
那翠环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我一看之后还想再看,却稀奇了。我微微一怔,突然恍悟,再听到那女子娇声让我转头,便依言而行。
那女子容色平平,但一双眼却幽深如夜,其中又似萦绕着迷雾,令人看着便移不开目光。那女子软言婉转,给我斟酒分菜,殷勤无比。我嘴里吃喝,目光却片刻不离她的脸上,看得她咯咯娇笑,突尔黑眸转动嗔问:“怎么这么看我?你喜欢我吗?”
我暗里起了一身鸡皮,眼睛却只顾着盯着她看,魂不守舍的点头回答:“喜欢……”
那女子闻声低笑,面浮红晕,望着我柔声轻问:“那你过两天去对面山坡的榕树下等我好不好?”
我痴望着她,含糊道:“可我有人跟着的,去不了。你来见我好不好?我让人给你留门。”
那女子略微思索,点头答应了,又给我劝酒,我再喝了两杯,便伏案醉倒。等荆佩推醒我的时候,那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夜宴散后,我躺在王宫绵软清凉的苇席上,犹自思索那女子的身份来历,突听荆佩问道:“云郎中,你还在想那舞姬啊?”
“嗯。”我思索良久不得要领,忍不住喃道:“也不知她到底是什么人。”
荆佩哧笑一声,显然有些气愤,哼道:“管她是什么人,就凭她是南滇人,就算你再喜欢她,找她对食也不行。”
“对食?”我的思绪打了个转,才弄清她说了什么,吓得我一个激棱,差点从床上滚了下去:“你那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呀!胡扯!”
“人家问你喜不喜欢,你回答喜欢……难道还不是……”
我忍俊不禁:“你傻了!那……”
我突然想起这是在王庭内的宫室里,人生地不熟,万一有人监听可不是好玩的,便收声示意她们靠拢,大家低声说话。
谁料她俩面色古怪的看着我,却不靠拢,看样子却是怕我有同性倾向,会借机占便宜。我被气得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好不容易才将事情说清,嘱咐她们:“下次如果碰到那女子有意跟你们接近,千万别去看她手上的翠环和眼睛,免得中了招。”
荆佩有些狐疑的看着我,问道:“云郎中,你真没中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