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双洛散步散到了土牢边上, 想了想,就顺路转了进去,门口守卫的小兵是认识她的, 例行询问之后就放他进去, 里面却只有明锋一个人在胡乱顺着, 一身军服已经十分邋遢, 到处都是泥土跟污迹, 人也瘦了好多,形销骨立的,哪里还有丝毫富贵公子的做派?
双洛有些内疚, 蹲着身凑过去,伸手拨了拨他身子:“吃饭没有?”
明锋强行睁开昏昏欲睡的眼睛, 一看是双洛, 仅剩的一丝神采都消失不见了, 有气无力的答道:“吃了。”
双洛只当作没看见,又问道:“夏恒呢, 我以为他在你这里?”
明锋老脸微红,支支吾吾道:“夏恒那混蛋,嫌我臭,去张罗洗澡水了。”
双洛无语,这才想起, 土牢条件简陋, 他又是嫌犯身份, 先不论吃穿用度, 当是清洁这一项就能要了他的命。自己平日只注意关照守护的人不苛待他, 维持较好的饮食,却忽略了这个。
看来夏恒到底还是细心一些。
不愧是兄弟情深啊, 双洛无比欣慰。
想到这里,杨柳的话突然钻入脑中,她略迟疑了会,问道:“他出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明锋倒好,眼皮一翻:“我睡着了,不知道哦!应该有一会了,该回了!”
双洛正疑惑,身后传来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她连忙转身,却正好看见夏恒一手一个水桶,肩上搭着块毛巾走了进来,水桶里的水还冒着热气。
夏恒看见楚双洛也是一愣,旋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你也在?”
说着,他将手里的桶放到地上,走过去,冷冷看着明锋,递上毛巾:“还要我亲自动手吗?”
明锋脸色大窘,恨恨看了眼双洛:“没看见有女人在吗?”
“哦?”夏恒淡声道,也看着双洛,表情很是平静,只是眼眸中藏着促狭的笑。
这样的夏恒是双洛从未见过的,她嘿嘿一笑,摸摸鼻子:“那我先出去了,明锋你安心呆着,会放你出去的。”
“哼!”明锋很不以为然的哼了哼。
没想到夏恒也不声不响的跟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河边,双洛想了想,回头看着夏恒:“你的伤怎么样了?”
夏恒停住,低了下头,说道:“走路没问题。”
“恩……我听杨柳说你的伤其实早就好了,为什么……”
“为什么要留下来?”夏恒接下她的话头,微微一笑,月色下漂亮的五官刹那间一亮:“我厌战了。”
双洛一时被炫的失神,半晌回神:“厌战?”
夏恒将目光转向河水:“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不该这样子被人为所欲为的浪费。”
“额……我以为你很热血报国来着……”夏恒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很离经叛道,虽然在她看来没什么。
夏恒微笑以对:“我的血从来就是冷的,不会因为冲动去做什么,我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比如这次留下来。”
“公主南下只会扑个空,北穆人必定还会来攻城,我觉得我留下来,比跟她四处奔走安慰京城里大佬们的脆弱的心灵要有用得多。”
“这话真是大逆不道……”双洛轻声笑道,却拍了拍手:“我喜欢。”
“但是我原本以为你是放心不下明锋。”
夏恒微怔,又笑:“这也算是原因之一吧……”他回过头看她,逆光的角度让他的眼睛变得深不可测。
“你呢?我以为你会跟着祁慎走?”
双洛苦笑:“走不了了。”跟这里的人相处时间越长,她的顾虑就越多,让她放下一切一走了之,实在是很难。
夏恒点点头,若有所思。
双洛突然惊呼出声,看向夏恒:“你知道祁慎有问题?”
夏恒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话语里隐隐带着鄙夷:“我从小阅人无数,他再会装又怎么瞒的过我,无论你们怎么掩饰,骨子里的王侯贵气都是掩不住的。”
“我们……”
夏恒目光笃定的看了她一眼:“对,还有你。”
“你跟他,有相同的气息。”
双洛一惊,讪讪笑道:“哪有这么神,我……”
夏恒却迅速摆了摆手,摇头说道:“你们的事情我不关心,不插手,不要跟我说。”
双洛轻吐一口气,骤然轻松,道:“也好。”
“夏恒,你说为什么要分这么多族呢?凭空多了这么多争斗。”华穆瑶瀛四族,即使在双洛的时代亦是斗得你死我活,她自己也是这种斗争的牺牲品。
夏恒清浅一笑,退开几步,盘膝坐下来,一手支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罢了。”
“那我问你,如果为了自己必须坚持的某些原则而背叛自己的民族,是对还是错?”双洛亦坐到他身边,思量许久,小心翼翼的问道。
夏恒默然,目光凛然看着双洛,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他此刻的表情是出乎双洛意料之外的平静,似乎又隐着双洛看不懂的情绪。
弯弯的上弦月悄然隐入云中,周遭骤然一暗,就在这刹那间,夏恒的眸光微闪,有某种情绪转瞬即逝,然后双洛听到一声满是倦意的叹息,然后就是如释重负的轻笑。
“太复杂了,我不知道,”他笑着说道:“何必管那么多呢?是对是错,百年以后再看也不迟。”
“只要你觉得对就行了。”
双洛亦笑,摸摸后脑勺:“夏恒,你说的更高深了。”
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伸出手,夏恒很有默契的跟着伸出手,双掌在清冷的夜色中轻击,发出愉悦的响声。
“人生在世,随心所欲。”
双洛于是又跟夏恒多聊了一会,其实往日里她总是跟明峰较为熟悉,反倒是祁慎跟夏恒两人比较搭调,两个人总是高来高去你来我往,看得她眼花缭乱,感叹人心之深不可测。
夏恒是个什么样的人,双洛从来就不知道,似乎每次接触后对他的感觉就会不同,往往这样的人是危险的,因为深不可测,可是夏恒却给双洛一种无端的亲切感,或许是因为,两个人都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于是臭味相投了。
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正要跟他告别,却看见远处有个黑影猛扑过来,她一愣,再仔细一看,却发现是李芳。
“李芳,急急忙忙的,出什么事了?”双洛一时不察,被来人扑了个满怀,踉跄几步方稳住。
李芳戒备的看了一眼夏恒,突然将唇贴近双洛耳边,轻声说道:“头儿遇刺,生死不知。”
双洛脑中一懵,心里却隐隐传出一个声音,浅笑低吟。
“终于开始了……”那个声音如是说。
双洛狠狠摇了摇头,力图将那些混乱的东西甩出去,好容易稳住神思,她一把抓住李芳,压低声音问道:“她现在在哪?军医去了吗?”
李芳这时候再也维持不来表面的冷静,惊慌说道:“我不知道不知道!高静要我来寻你我就来了!”
双洛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你带我去!”
说完,也顾不得跟夏恒告辞,拉着李芳就跑。
这一路跟着李芳跑进了凤羽营最里面的营房,双洛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留意周边,发现丛里到外一层一层戒备森严,士兵井然有序,表情严肃,并不见丝毫惊慌。
不错。
她心里暗暗感叹,这边已经走进了盘迦玉平日住处,迎面就看见袁娘子跟高静候在门口。
“如何?”双洛看着紧闭的房门,心中一紧。
“小腹双肩各有一处很深的伤口,胸口那处不深,却是最致命的伤,另外还中了毒。”高静不愧是凤羽营后勤第一把手,此时还能维持冷静,条理清晰的说道。
“谁动的手?”
“不知道,在树林里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周围没有任何线索。”
双洛跟她对视一眼,知道两人想法一致,于是转向袁娘子:“袁娘子,情况紧急,盘头儿手下的□□手暂时有你领着,加强凤羽营周边的戒备,并且派人盯住各个关门跟重要衙门……火器营跟粮仓也要加强防守,李芳,你的火器营原地待命,不能让任何可疑的人靠近这里。”
“盯梢的事情有暗部去做,袁娘子只要负责护卫就行了,如果能暗中将几个关城里几个重要据点握在手里就更好。”高静补充道。
双洛这才想起还有个暗部,于是笑了笑:“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凤羽营例行演习。”
袁娘子点点头,领命而去。
“会是田穆他们动的手吗?”
高静苦闷的摇了摇头:“这是关键,这次刺杀看了谋划很久,如果是他们做的,我们就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两个的能力了。”
“即使不是他们做的,此刻恐怕也会被他们大肆利用。”双洛冷冷道,突然想起一桩事:“公主跟我叔叔那里必须派人送信过去,尤其是娘子关,井陉关有何异动就只能靠那边了。”
“恩,”高静点头:“我已经派人了,就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出城。”
出城啊……若是田监军他们反应快,迅速封住城门,想出城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了。
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交换了一些应对措施,反复推敲确定算无遗算后,又一条一条的付诸实际下去,两个人一个长于统筹规划,一个长于综观全局,配合下来当真是亲密无间。
一切基本落实后,已经是三更天了,双洛长吐一口气,看着高静,正要再说些什么,门突然开了,杨柳一脸疲惫走了出来。
“怎么样?”门外三人异口同声。
杨柳用胸前的白布巾抹了抹额间的汗,摇了摇头。
双洛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围一下子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杨柳却又是一叹:“还在昏迷,其他无大碍。”
三人这才知道是虚惊一场,不由愤恨看着杨柳,谁叫这孩子一句话断断续续的说,害得他们集体想歪。
“大概何时能醒?”高静对杨柳最是了解,知道她说无碍就是无碍,于是问道。
“不知道,少则十天,多则几月。”
双洛心里一凉,目前情况危急,盘迦玉这一昏迷,不知道会给他人多少可趁之机?
现在敌明我暗,十分被动,连是谁动的手都不知道,更别提如何应对。
高静沉吟片刻,看着杨柳,问道:“有没有法子想让她先醒来片刻?”
“有,但是很凶险!”杨柳轻声道。
“试试,有些事情我们必须弄清楚。”高静对双洛对视一眼,拍板。
如果刺客不是田监军派来的,她们还可以打打时间差,唱唱空城计,如果是他们派来的,必然对盘迦玉的伤势一清二楚,这样的话,整个作战方针都要改变。当然,那也是她们将面临的最不好的情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