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战场正刮着萧杀的狂风, 飞沙走石遮云蔽日,弓弦紧紧绷着,枪托紧紧握着, 笨重的滚木在城墙上悬着, 城门后还有急红了眼的女兵。
城上人惊慌失措, 城下人视死如归。
那云淡风轻的几个字就这样突兀的响了起来, 穿透过风卷旗幡的呼呼声, 清澄圆润,好似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叮咚”一声入平湖,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双洛本来平静的心因为这样一个声音恍惚起来, 怔然看着不远处的北穆人突然将阵列一分,一个身着银甲手拿长刀的将领已经策马而来, 头盔跟护甲并没有遮住他全部面容, 五官格外清晰。
看他一路过来北穆人恭敬地模样, 在场的枪骑女兵们有几位已经下意识将手中的□□瞄准了过去,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很多人都懂。
那位将领似乎也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微微一笑,突然勒马,只是微抬了一下右臂,已经有更多的羽箭对准了这边。这时候, 他已经来到了双洛跟前约莫五尺的地方, 看着她, 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
双洛在马上晃了晃, 用力挺直了腰, 轻轻举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 其余指头屈起,这个手势,刚刚从弓骑兵转变成枪骑兵的各位最为熟悉,是原地预备拉弓上箭的手势,亦是□□子弹上膛瞄准的手势,待到那只手干净利落的狠狠放下时,新一轮的攻击就开始了。
这个手势,还以为这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身后一阵沉默,只有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双洛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眼前的男子,缓缓开口,她没有笑,她自认没有他那么好的涵养,刀兵相见之时还能笑脸迎人。
“永亲王?”
银甲男子低眉深深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在下裕禛,北穆慎亲王。”
慎亲王?
双洛低下头,只觉得自己的手几乎扣不住扳机,她突然策马前行几步,觉得自己滑稽得可笑,于是抬起头,终于笑了起来:“祁慎?裕禛?我是个傻子,怎么就没发现祁慎合起来就是一个禛字?慎亲王,你费这么大周折对付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祁慎语气依然轻快,带着笃定跟自信:“很好,既然你明白了,倒省下我再做解释,我们直接谈交易。”
“你要什么?”双洛紧绷绷的问道,声音极低,只有她身后最贴近的几个人能依稀听出一些字句来。
祁慎提了提缰绳,又上前几步,两人马头已成交颈之势,双人并立,祁慎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脸颊,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耳垂,撩人心弦:“我要你,楚双洛。”
“你跟我走,我就撤军,凤羽营被俘获的那些人我也一并放回。”
“撤军还会再来,慎亲王今天走了,永亲王明天又来……”可惜楚双洛竭力做到心如止水。
“双洛,我不可能跟你承诺北穆永不南下,那是国事!”
你也没这个权力!双洛心里恶毒的想着。
慎亲王是谁呢?这个王爷历史上的记载可不多,但是因为他跟裕言本家的几分联系倒是让她多了解了一些。章怀太子的独子,如果父亲没那么短命,这位极有可能就登了大统,上半生风光一时的时候薄情,下半生郁郁不得志时又痴情,当年的裕言以旁观者的角度对这个王爷品头论足的时候决计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会跟一个明明埋没在故纸堆里的人物纠缠如此之深。
她现在终于知道,自己多么的贱!她居然恨不起来,明明这个人一手策划,将她逼到了绝境又出手胁迫,明明他隐瞒了所有的身份骗取她的信任跟真心,明明有那么多人因为他的动作身陷危机……为什么自己就是恨不起来呢?
认命吧……楚双洛,那么多人的命运都悬在你一念之间,你死赖在大周的价值绝对比不上这一个交换……
这个世上,或许有那么几个人将她当做宝,可是只有眼前这一人,愿意为了她这块宝大费周章,楚双洛,你其实已经赚了!
可是,终究是不甘不愿。
双洛放下枪,伸手摸摸自己的心口,一时间错觉那颗心已经不再跳动,然后她苦笑,抬头,筋疲力尽的说道:“我跟你走,你现在撤军。”
祁慎挑了挑眉:“你过来,我带你走。”
双洛冷笑:“你信不过我吗?先撤军,我看着他们都进去后就过来。”
祁慎摇了摇头,呼喝几声,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北穆军人井然有序的撤退,逐步空出一大片的空地跟尸首,几乎与此同时,双洛也做了个手势,右手突然放了下来,只听得无数声枪响,本来平静的撤退阵线突然凌乱,无数北穆骑兵中枪毙命,□□激起无数的烟尘,散去后,原地只剩下楚双洛一个人。
她一动不动的横马肃立,身后城门紧闭。
北穆军阵营里很是混乱了一阵,人仰马翻,好些人几乎就要冲去杀掉那个奸险狡猾的大周女人,祁慎大声呵斥着,终于控制住了局面,他回头看着一个人孤零零立在沙场上的双洛,看着她的肩膀倔强的僵着,即使有冷箭飞来都无动于衷的态度让他的心没来由的收紧。
祁慎稍稍稳了稳心神,一边策马过去,一边扬声喊道:“迟迟,该回来了!”他的语气,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一个任性女孩的胡闹。
双洛闻声,迅速抬头瞟了他一眼,突然提枪,翩然一笑。
“迟迟死在了太行,楚双洛今天也死在这里了。”
祁慎心一沉,迅速驱马,到得她身边,伸手就着她的腰揽过去,想将她搂到自己马上,这时楚双洛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一个漂亮的扭身,枪口平转,扣动扳机,子弹尖啸着飞出,瞬息便至。
当时在场的人即使在多年以后,江山易主之时,依然记得那回荡在空谷之中那一声枪响。
井陉关的人都知道,凤羽营千总楚双洛的□□射击姿势最是赏心悦目,标准,沉稳,有力,流畅,优雅有度,贵气逼人。
楚双洛这一枪就如同自己先前的每一次示范一样,动作干净利落,弹无虚发。
她冷笑着扔下尚在冒着硝烟的□□,抬眸睨着高耸的城墙上颓然栽下来的身影,一直看着他像一袋沙包一般砸在地上,激起无数尘沙。
田世友,字余华,庆应二年进士,殿试钦点探花,首辅张玉门生,入朝为官八年余,任山西路井陉关监军使,自视甚高,只手遮天,如今却死在了她一颗子弹之下。
深红的血渐渐浸染开来,双洛厌恶的闭上眼,旋身扑进身后人的怀中,再也不愿意听背后那些惊呼咒骂指责跟质问,只低声道:“带我走……”
祁慎一言不发,只紧紧抱住她,策马回缰,带着大部队扬长而去。
双洛在他怀里安静的听着马蹄声,突然有些落寞,这番临阵倒戈,阵前杀将,她等于是自断后路,是绝无可能再回来了,可是,这个人必须死,这件事也只能她来做,只希望自己的叔叔早日回援,能以守城之功抵掉自己叛国之罪。
田监军一死,凤羽营想掌握井陉关轻而易举,这就算是她留给盘迦玉最后的礼物。
“祁慎……”
“恩?”
“记得你只兑现了一半。”
“我急着呢……傻丫头……”祁慎想,她脑子里怎么总记着那些不相干的事情,这时候还就着那几万俘虏对他咄咄紧逼,真是不讨喜。
可是他喜欢。
大队人马向营地进发,祁慎却发现自己怀里的女子依然紧张,背脊紧绷着,四肢僵硬。他倾身贴过去,隔着衣袖捏了捏她的手肘,轻轻凑到她耳边说道:“我们先去太原,我将手里的事情交接掉之后就直接回北穆。”
“不要怕,你这是回家。”
回家?
双洛突然茫然,她还能回去吗?
“这一切都是你事先就策划好的吗?”当天他们没能赶到太原城,于是在外宿营,双洛毋庸置疑,被安排在祁慎的营帐之中。北穆人历代游牧,帐篷里面设施齐全,住起来比大周的舒服很多。
长夜漫漫,两人相对无言总觉尴尬,双洛又惦记着释放高静之事,于是挑起话题,问道。
她一路上有来回细想了这么多天发生的事情,发现从中毒,到退兵,到佯攻引永安公主南下,到诱使穆参将出城,再到今天,整个布局都是一环扣一环,精心策划,完美的无可挑剔。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出来?”
她略带疑惑的看着祁慎,历史上并没有说慎亲王擅长用兵。
“当然不是。”
祁慎正好趴在书案上看她,一双眼睛眸光荡漾,让双洛很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去。
“我只是有个大概的雏形,然后不停地根据情势改变策略,同时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比如田监军跟穆参将还有朝廷那个胆小鬼皇帝。“我并不笃定你何时会被我逼出来,我只是尽可能的将井陉关的兵调出来,调到只剩下你的时候,你一定会出来。”
双洛暗自心服,她总是小看他。
“你就不怕公主将我带去南下?”
“不可能,永安公主行事思虑颇周,喜欢留后手,井陉关必定留兵,而你叔叔尚在娘子关坐镇,你是最适合守井陉的人。”
说完这些,他又皱了眉头,苦着脸说道:“我平日最恨这些七七八八的阴谋诡计,你看你看,为了你我付出多少啊!你怎么补偿我?”
双洛默然,突然想起面前这个人跟文墨师出同门。
可是又这般不同。
这时候,突然有人过来,祁慎皱了皱眉,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看样子是出了什么大事。双洛百无聊赖,站起身,开始在帐篷里面踱步,帐外有人看守,她无论如何是逃不出去的,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祁慎的银甲被卸下来,静静的放置在一侧,银甲上面刻着清晰地火焰纹路。双洛打小喜欢这些东西,不由自主的就伸手去摸,冰冷的纹路在指腹下缓缓摩挲,带着微凉粗粝的触感。
双洛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博物馆里看见过这副铠甲,因为铠甲主人实在无甚战功,因而价值不高,在那里属于被冷落之流。
帐外两声微不可查的轻呼让她拉回来思绪,身后帘子轻动,紧接着是一串既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双洛猛回头,却得到意外之喜。
帐中乖巧轻盈的站着一个圆脸姑娘。
“杨梅……”双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轻声唤道。
杨梅点点头,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然后悄然走到面前,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让她不由自主的坐了下来。
“高大人已经率部突围,我收到姐姐的命令过来寻你。”
是了,杨梅是被她送去跟着高静一块的,高静的亲兵殉职,她自己武功实在不好,平时还能凑活,带兵打仗却总要有个人跟着才行,所以双洛将杨梅暂借她随穆参将出城。
双洛听闻高静已经突围,乍喜乍悲,患得患失,突然惊问:“这里这么危险,你来寻我做什么,还不快走,要是被那些北穆人看见的话……”
杨梅抬手打住她话头,突然肃立,下跪,面朝双洛。
“杨梅一人在这个地方来去并无问题,但是却没法带楚大人一块走。”
双洛早已料到,颓然轻笑:“我没打算逃。”
杨梅目光闪烁,突然问道:“大人的匕首跟药丸可还在身边?”
“不在,我不喜欢带那些东西……怎么问这个?”双洛突觉不对,回身看她,却见杨梅突然暴起,扬手已经制住她的几处大穴。
杨梅面无表情的靠近,伸手捏开她的嘴,剧痛,紧接着塞进一颗药丸。双洛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拼命咬紧牙关不啃咽下,却被杨梅在脖颈之后一记手刀,逼了下去。
然后她放手,轻轻将双洛扶到榻上,让她保持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垂眸说道:“大人,这是明霜,不会过于痛苦。”
——这是宫中御医专门配给凤羽营女兵的□□,名叫明霜,据说服者会立刻昏迷最多三刻即死,并无太多痛苦,是与狼魄,凤血齐名的天下三大剧毒。
盘迦玉的话突然映入脑中,双洛拼命抓住那一丝即将飞走的清明,恍然问道:“杨梅,你是暗部的人?”
“是的,大人。”
双洛突然想笑,却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否还能笑出来,于是又问:“你姐姐是暗部首领?”
杨梅沉默。
双洛冷哼,觉得自己的眼皮已经重的抬不起来。
“我都要死了,何必隐瞒。”
“大人睿智。”
“睿智?杨梅你这是在骂我吗?”天下哪有她这么傻的人,别人是尝遍天下名菜,她是尝遍天下名毒,好在明霜似乎颇为高明,竟然丝毫不痛,不然她就要狠狠大骂伏羲了,身为万物主宰,没事总跟她过不去。
“杨梅……”
“大人还有何遗言?”
“为什么我一定要死?”
“凤羽营一直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谁落入敌手,立刻服毒自尽!”
“那明明是我自己的事情!”
“公主明训,凤羽营女兵为统,首重气节。大人放心,此番事了,坚贞不屈已死相殉的美名一定不少。”杨梅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冰冷,机械一般。
“多么光冕堂皇!说来说去,其实就是怕我连累你们!”双洛似乎觉得自己在哭,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
许久之后,她突然开口:“杨梅,你怎么还不走?”
没有人回答,看样子,她是回去复命了。
双洛闭着眼睛,绝望的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双洛,你怎么可以死!
她似乎又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她想,如果以这样的姿势死去,被祁慎看见了,一定会以为她是自杀的,那时候的他,会伤心还是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