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黑色轿车开进山顶基站,后面还跟着两辆大卡车。
透过窗帘,宛瑜看到一辆卡车上下来一队宪兵,锃亮的皮靴在正午阳光下极为耀眼。
彼时已经是电报处基站戒严的第七天,这一周时间基站内是人人自危,不停地写家庭关系写证明材料,李处长更阴狠的抛出互相举报的办法,要求每个人都要写出一个身边的怀疑对象,直接交到处长办公室。这样一来,电报员们开始互相猜忌,怀疑,空气紧张的点火就着。
远远地看到冯局长下了车,宛瑜心里松口气,既然局长大人亲自来了,这紧张气氛总可以结束了吧。
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罗娜喊道“宛瑜,通知去后操场集合。”
又是集合!宛瑜一激灵,跟着罗娜下楼。陈妍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从拐角处走过来。宛瑜捏捏她的手“怎么了你,手那么凉,脸色也不好。”
陈妍摇摇头,欲言又止。宛瑜发现她那晚值班后就郁郁的,以为是被吓到的,便笑道“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想想当年还顶过苹果呢。”罗娜噗嗤一笑“坏蛋,还敢提这事!荣教官那时候凶的吓人,哼,你倒提醒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就在你这报报仇。”三个人互相打趣着,脸上都有了笑影,一扫这一周的阴郁。
基站内全部人员都集中到了后操场,值星官点过人员后上前报告“全部人员到位。”
李处长挥挥手,值星官小跑着下去,站到队尾。
“前些天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从今天起戒严解除,今天站在这里的诸位都是没有嫌疑的,是组织的好同志,望以后再接再厉,好好工作,为组织为国家多多做贡献。”
冯局长环视下全部人员,开场还算平和,电报员们一听戒严解除,嫌疑排除了,都悄悄松口气,却听冯局长话音一转,表情凌厉起来“我们是特殊组织纪律部队,电报处更是组织内的重点部门,竟然混入了民和党的间谍,这是绝对不能姑息纵容的!今天站在这里的诸位,基本都是特训班出来的,不管是哪期都算我的学生!这首先是我失察,我已经向总统自请处罚,李子青有渎职嫌疑,留处查看。那六名人犯,其中五名是特训班出来的,他们是组织的耻辱败类粉身碎骨都不足以赎其罪!”冯局长双手叉腰,杀气腾腾,宛瑜站在前几排,看着他眼睛都是红彤彤的,格外吓人。忽然就想起当年刚进特训班荣庆站在门口说的话“你们进来生是国统的人,死是总统的死人!”就在她陷入回忆时有人推了她一下“宛瑜,叫你呢,上前领奖。”
宛瑜回过神来,抬头见陈妍正关切的望着自己。原来刚才冯局长宣布林宛瑜在本次锄奸事件中表现卓越,为她颁发奖状。
宛瑜走上前去,诸位同事纷纷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看在宛瑜眼里总有种避之不及的意思。
“林宛瑜,你为组织作出了卓越贡献,望以后能继续努力。”冯局长亲自将奖状交到宛瑜手里。李处长望着宛瑜的眼光阴晴不定,任云生是他器重的部下,他今天清楚是冯局长是来做什么,这十来年的同事情谊,让他内心充满矛盾。
宛瑜恍恍惚惚抱着奖状站回队伍。就听着前面冯局长大声道“自作孽不可活,这些叛徒民和党分子辜负了我的教导,辜负了党国信任,今天,就要在这里执行他们的死刑!”
“这里执行死刑!”电报员们都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后操场面积很大,围墙外是葱郁的森林,位置也
够偏僻,但怎么能当着这些人的面枪毙昔日的同事!太没有人性了!
宛瑜闻言眼前一黑,晃了几晃,罗娜在后面稳稳扶住她,低声问“你还好吧。”
宛瑜嘴唇哆嗦,手也跟着颤抖。
罗娜也是吓得脸色发白,俩人互相扶持着,罗娜在宛瑜耳边轻声说“不怨我们,是任组长自己跑的,对吧,不怨我们。”
宛瑜说不出话来,只能和罗娜站在一起,互相支撑着,她怕自己倒下去。
那天不过是想给任云生一个教训,杀杀胡美丽的威风,哪里想到会追查出这么一大团线索来。
六名犯人被押了上来,他们身上都带着伤,特别是吴梅,衣衫破碎,遮不住一身伤痕,胸口还有炙烤过的痕迹,黑乎乎鸡肉外翻,让人不忍心看。这队人拖着脚镣从众人面前走过,胡美丽看到人群中面色苍白的林宛瑜,嘴角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林宛瑜,如果我过去不为难你,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一切发生?”
她忽然冲宛瑜问道。
宛瑜违心地回答“和你为难我无关,我那晚是值星官,只是职责所在。”胡美丽嘲讽地哈哈笑着,一个宪兵狠狠地冲她肩膀一枪托“老实点。”
任云生走在队伍后面,他身后的梦娜已经站不住了,是被宪兵拖着走的,任云生站稳,回首望着宛瑜,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在四年前被吴光发展加入民和党组织,那时还是一心要为抗战大局做贡献的青年,这些年他和吴光一起努力发展了几名成员,哪里想到自己工作时烧毁二极管,斗争经验不足,慌忙出逃,竟给组织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他挨不住打,最后还是招供了,而他发展的胡美丽却是硬骨头,一个字也不说,再问就是吐口水,这让他更加羞愧万分。
是的,林宛瑜说的对,她是那晚的值星官,出现问题上报是她的职责,这事换个人也会这样做,他不该怪她不该恨她,可是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愤恨,已经招供了,为什么还要枪毙我?
六名人犯一字排开,梦娜浑身瘫软,站不起来,被宪兵五花大绑在旗杆上,呈一个大字型。吴梅站在那,凄然一笑,忽然拉住吴光的手面向众人道“吴光不是我的哥哥,我们一直以兄妹身份做掩护,在长期的工作中产生了感情,但为了工作,我从未表露过个人情感,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希望能嫁给你,吴光,你答应吗?”
吴光脸肿得不像样子,只有望着她的眼神是温柔的,他微笑着“我一直希望你做我的妻子。”吴梅说起自己的爱情,嘴角漾出笑颜“就请今天的枪声做我们婚礼的鞭炮,各位都是我们婚礼的见证。”
胡美丽轻轻拥抱了吴梅一下“恭喜你,虽然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你的真实姓名,你们比我幸运。”她看着站在一边脸色青白的任云生,啐了一口“叛徒。”
任云生已经麻木了,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围观的人群,那里有他的同学、同事、下属,他们默默站在那,有人流露出惋惜,有人不耐烦,也有人低下头,不敢看。
“好,就送你们这对亡命鸳鸯上路!”冯局长冷笑一声,望向李处长“准备行刑吧。”
李处长的目光从人犯脸上一一略过,咬牙道“准备!行刑!”
前方站成一排的宪兵纷纷举枪,枪声响起,吴光和吴梅手拉着手,晃了晃倒下去,枪声惊动了在办公楼做巢的鸽子,呼啦啦扑打着翅膀飞上天。
时间是深秋,草
地有地枯黄,操场背后是连绵的群山,树木繁杂,灿烂的金黄和苍凉的深红,夹杂着深深浅浅的绿,绚烂无比。在这样绚烂的色彩中,绽开大朵的鲜红的血花,五名人犯噗通噗通都栽倒在地,梦娜因为绑在旗杆上,头歪了一下,旗杆上滑下一道血迹,而那草地上,鲜血已经渐渐绵延开,积了一个个浅浅的血泊。
浓烈的血腥气顺着山风刮过来,有的女电报员开始干呕,陈妍啊了一声瘫倒在地,宛瑜和罗娜紧紧相拥在一起,不敢看前方却又忍不住不看,风吹过,旗帜哗啦哗啦展开着,旗杆下梦娜的头也跟着一晃一晃。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在模糊,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去。
这时宛瑜感觉到自己靠上一个坚实的胸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没事了没事了。”他呼出的热气,吹动着宛瑜凌乱的发丝,耳边和腮边痒痒的麻麻的,这种酥痒一直渗透她心里,轻挠着她心底某处温柔的角落,莫名的想哭。
荣庆轻轻拍着宛瑜的肩膀“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想哭就哭出来吧。”
冯局长站在那看着自己昔日的爱将,心里很不是滋味,苦笑一下“荣庆,你来做什么?”
“听说今天这里解除戒严,我来接我的女人回去。”
荣庆扬着脸,我的女人四个字说的抑扬顿挫,电报员们刚围观一场刑场婚礼,又被荣庆的话刺激到,一时干呕的不舒服的害怕的都精神为之一振,纷纷睁大眼睛,望着荣庆:这人是荣寿的儿子,北军司令的大舅哥,还曾是国统有名的钻石王老五,原来早有意中人了,怎么竟是林宛瑜,不是我?
嫉妒的羡慕的辛酸的目光都汇聚一起,若是眼光能杀人,宛瑜现在怕已是千疮百孔。
荣庆轻轻搂着宛瑜“局座,我这就带她回去了,今天这日子也不算好,改天在登门拜访谢您去。”
冯局长无力地挥挥手“走吧,走吧,都走吧。”
荣庆搂着宛瑜就往外走,忽听人群里有个哭音喊道“荣教官!”
荣庆回过头,却是陈妍脸色惨白满眼泪水,电报员们屏气凝神,难道这是二女争一男?罗娜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厉声问“你干什么,凑什么热闹。”
陈妍哽咽着“荣教官,求您,把我也带走吧,我愿意跟着您。”
这是什么场景!陈妍和荣庆又是什么关系!
周围人都愣在那里,完全顾不上这里刚死了人,空气中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陈妍满眼哀求,她自从翻译出那篇电文后就胆战心惊,害怕被灭口被处决。今天行刑,眼看着昔日的同事被枪决,她害怕到极点,已经要崩溃了。她凝望着荣庆“荣教官带我走吧。”
冯局长皱着眉头,刚要叫人,却见陈妍忽然扑向荣庆,紧紧搂住他“求你。”荣庆感觉到什么东西被陈妍送到自己的衣兜里,这时卫兵已经上前来拽着陈妍的胳膊,陈妍满脸哀伤,望着荣庆拉着宛瑜越走越远,趴在草地上,肩胛骨一颤一颤的,她在哭也在害怕。刚才趁大家注意力集中在荣庆和宛瑜身上,陈妍匆匆把内衣兜里的纸条抽出来,攥在手心,最后扔进荣庆的衣兜,那时那晚她截获的民和党电报译文。
陈妍并不知道,她命运的齿轮在荣庆布局的那一刻已经偏离了原来的咬合轨道,逃也逃不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