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烈从墙头上跳下来,衣服给挂了一条大长口子,肥硕的腹肉都露了出来,他也不管不顾了,一着地就爬起来飞也似地跑,从黉墙街转到一条小巷子,他只有敢往小巷子钻了,专捡人少的地方钻了。
在紫竹街一巷角探出头,见四下没人,他迅速拐入另一条小巷子。
何光烈来到小巷子一家店铺大门前,见房门虚掩,他推门进去,一个人都没有,满地狼藉。妈的,这家人为躲打仗,居然门都不关就跑路了,真他妈比兔子跑得都快。
何光烈打量了一下简陋的房间。唉,要啥没啥,也太他妈穷了点。他抬眼见木格窗上挂了一顶烂草帽。对,打扮成老百姓。他取下破烂草帽扣在头上,用手一拉,帽子差点散架,帽沿耷拉着遮住了他整张脸。他跑去灶房,在灶灰坑里抓了一把灰,抹在脸上。这何光烈是个麻脸,小时候得天花时落下的,即使在人群中也是很有辨识度的。他脸一抹上灰,冷冷的草木灰就填满了何光烈脸上坑坑洼洼的麻窝,他在水缸里用手捧了少许水再一抹,那张脸就一下子老不拉叽了,只要不特别注意,基本上瞧不出这就是昔日风光无限的何大师长。
何光烈出得门来,见街沿上还立着几捆柴草,大概是主人家从城外拾回来的,还没有送进灶屋。何光烈看见还有捆柴绳在柴草上没有取下来。他想,如果自己背上一捆柴,不是更像老百姓了吗?对,背上,万一遇到散兵,这样也许更好蒙混过去。
何光烈蹲下去,把柴背在背上,柴没干透,有些重,压得他龇牙咧嘴的,他何曾受过如此之罪,好在他行伍出生,负重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就是苦了那肩,那膀,草绳一上肩,就直接勒进了肉里,火辣辣地疼。
何光烈在整理衣服时,觉得还不行,这身行头虽然挂烂了,但还很干净,得换一换。他把柴草从肩头上摔下地,把主人家门前晾衣绳上的破旧衣服取下来,换上。他掏出自己裤袋里的钱,揣进这身破裤子的口袋中,把脱下来的挂烂了的白衬衫塞进另一捆柴堆下面。哈哈,活脱脱就一老百姓了。
何光烈再次蹲下身子,把柴草重新背上身,左右看看,没人,才放心拐进另一条小巷子。
小巷子安静极了,如退潮后的沙滩,遗留着很多的乱物。
一锅盔摊歪斜在街边,火炉里还在冒烟,这一定是摊主为保命,枪一响,吓得连摊子都不要了。何光烈此时有些气喘,有些心虚,也有些饿。他试着前去翻看摊子,嘿嘿,运气不错,还有几个锅盔,脏是脏了点,他抓起一个,拍拍灰,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另外几个他叠起揣进了裤袋里。
边吃边跑。
一路跑出来,就到嘉陵江边了,身后的枪声远了,逐渐稀落下来。
何光烈松了一口气,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装束,未免又有些绝望,只一眨眼工夫,自己堂堂一师之长居然成了这般模样,仿佛从天堂一下子掉入了地狱。
嘉陵江哗哗有声,一如既往地流着,不慌不忙的。
何光烈有如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瘫软地坐在桥下石墩上。
此桥,叫西河桥,此叉河叫西桥河。
撞鬼!我怎么跑到这么一个鬼地方来了。何光烈使劲地用手捶打自己的脑袋,责怪自己不该慌不择路逃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不吉利。此桥不远处就是南门坝,南门坝有个叫菜市口的地方,曾经是官府用来行刑之地。
西桥河上游是西溪河,那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河水清澈,河道宽阔,水流较缓,流水淌过西河桥,河水就变成了江水。西溪河是嘉陵江的一条支流。
何光烈目光呆滞,孤独如渔翁般站在嘉陵江边,紧盯着滔滔江水中狼狈的自己,衣服破烂,补丁摞补丁,满脸泥土,脸色铁青。他何曾想到一声枪响,自己的命运就变了,俨然成了丧家之犬。铁青着的脸上胡须似乎一下子也长长了。自己可是堂堂一师之长呀,这天咋就说变就变了呢?他仿佛一下子从天堂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了,又仿佛从炙热的夏天一下子坠入寒冷刺骨的冰天雪地。人生无常呀!
复仇!
复仇的火焰在何光烈满脸麻子中腾地一下燃烧起来。
何光烈首先想到的是去遂宁的射洪,射洪县有他二十团的好友瞿联丞,这瞿团长定会帮助他的,此时他想先在桥墩下好好地休息一下再去,迷迷糊糊间他睡着了。
等他睡来时,这嘉陵江上游居然有洪水呼啸而至,来势汹汹,已经漫过他的脚背了,漫过他的大腿了。
天绝我也!何光烈绝望地望着滔滔的嘉陵江,气得捶胸顿足。射洪是去不了了。此时,他也真的想不通,这个时候居然还有洪水从上游来,莫不是天要灭他还是咋的?此时他恨不得跳进嘉陵江,一了百了算了。
想我何光烈江湖一时,豪横一时,竟然就困死在这嘉陵江里了。唉!
刘荣陛,刘荣陛应该会帮我的,何光烈的内心再次升起了希望。蓬安刘荣陛,这炮团团长虽然没有与他有过过命交情,但关系相对来说还是不错的,蓬安离南充这么近,唇亡齿寒,我去求求他刘荣陛,谅他也会来给我报仇的。
何光烈潜至蓬安,见到了刘荣陛。其实刘荣陛早知道了何光烈的境况,好酒好肉招待着,安慰着。就是不提发兵之事。这刘团长自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也并非善类,他见何光烈那么雄厚的实力都大势已去,自己去帮,岂不是以卵击石不识时务?这忙他断是不帮的。
何光烈一提借兵之事,刘荣陛就诉苦,说,何师长,我就那两个团的兵力,哪敢去南充与秦汉三、杜伯乾硬抗嘛。你是知道的,秦汉三、杜伯乾能征善战,有勇有谋,是你手底下最强的兵,我哪里是他们两个的菜嘛。我要是去攻打他们了,如果攻打下来还好,如果攻打不下来,我不也成了第二个你么?我在南充这个地盘上还要混得嘛,你体谅体谅我,总不至于也让我把这点老本都赔光吧?
何光烈想,哼,老狐狸,当初你龟儿子刘荣陛犯事时求老子在杨森面前给你美言,你他妈装孙子,现在我有难了,你就袖手了,好你个刘荣陛!算了,我算看明白了,你以为老子就真的死硬了,不,老子还有办法,老子就不信找不来救兵?刘荣陛的推脱反而激起了何光烈那颗本来还有些摇晃的复仇的心。
其实何光烈有的是资源,只不过当时一时气极,想到独路绝路上去了,他冷静下来后,马上想起可以去找在南部县找当骑兵团团长的李炜如试试,同学总应该帮帮忙吧。
哪知这李炜如也是一资格的软蛋,只要一说出兵打仗马上就蔫了。其实他也早听说了何光烈的事,心想你何光烈堂堂一师之长都让手下给端了锅,还来找我,我能帮你硬起吗?如果何光烈来避祸,自己倒可以收留他几日,但如果何光烈要他出头去挑战秦汉三、杜伯乾,那是断断不行的,他哪里是这两人的对手嘛。
当何光烈兴冲冲地给李炜如提出借兵征讨秦汉三、杜伯乾时,这李炜如就打哈哈哈,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说让何师长在南部县好好待几天,压压惊,养养身体,依然好酒好肉伺候着,就是不提出兵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