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西北的密州城,常年遭受风沙的侵蚀,如今这个时节,在京城自然是春暖花开,一片盛世之景,而在这里,却是风沙肆虐的季节,原本是风和日丽,却不知何时便会卷起一阵狂风,惹得街上的行人纷纷收摊躲进街边的茶楼避难。
茶楼本是敞开门做生意,老板自然讲究以和为善,这样的情景在城中并不少见,因而早早地便在茶楼里备好了热茶和点心,留路人在楼内避难。这些茶点皆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长案之上,供路人自行取用,并未言明价格,只说若人们感觉过意不去,便随意留下几文钱便可,若是囊中羞涩,也可免费享用,毕竟无论是过路的还是在附近摆小摊做生意的,既然都进了这间茶楼便是缘分,大可不必为了那零星的小钱而失了这难得的缘分。不过路人们也并非不懂事的,通常都会在了临走前留下几文钱在案上,偶尔有过往的客商进来歇脚,喝茶喝得高兴了,留下几个银锭子的也大有人在。
朗清已在密州城里逛了几日,不为别的,只为这一份能找出些许十几年前同家人一起在这里生活的痕迹的期许。只是,他太小瞧了岁月的残忍,十几年的漫长岁月,哪里还能留给他一星点的旧日痕迹,自然是一无所获的。原本,他想着再过一日便离开这里,无论旧日有何冤仇,都不值得再为它而大动干戈,相信爹娘在天有灵,自然希望他能摆脱仇恨好好儿地生活下去的。
不料今日,他方在街上转了几个来回,还未到晌午,便见西北放下刮来一阵狂风,卷着黄沙,浩浩荡荡地似乎要迎面扑来,街边的小贩和路人纷纷收摊避风,离家近些的拔腿就往家里跑,而离家远的,则又如从前一般跑进了敞开大门的茶楼之中。
朗清正立在街上,不知该往何处去,忽听见不远处茶楼的老板立在门前,对他扬声道:“大师,风大沙狂,不妨先进来避一避,待风沙停了再赶路也不迟啊!”
朗清垂眸思忖了片刻,也知只有这一个法子,便点头应道:“如此也好,多谢了。”
那老板面慈心善,乐呵呵地将朗清迎进了大堂,又引着他在一处安静地位子上坐了,让小二端了热茶和点心过来,亲手摆在桌上,又道:“大师是出家之人,想来不惯茶楼的热闹,这里虽偏僻些,却是十分安静的,请大师在这里安心用茶歇息。”
朗清浅浅笑着,双手合十,起身道谢:“多谢施主。”
那老板笑吟吟地,又嘱咐小二好生照料着,便又去招呼旁的客人了。
茶楼的大堂里已聚了不少客人,留心看看,身份不一,有的是在街边做点营生糊口的小贩,有的像是过往的路人,还有一些则是过往的客商,衣着略华贵一些。在距离朗清不远处,坐了一桌硬朗的汉子,看上去倒不像是经商之人,反而像是习武之人。不过密州地处边疆,西北人想来勇武好斗,也有许多镖局与武馆,见到一些习武之人倒也算是平常之事,因此朗清也不过多看了他们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西北向来寒冷干燥,并不适合种茶,因而这茶叶算不得上乘,不过可清清心肺解解渴罢了。
前面两桌上坐的,像是南边来的客商,不过浅尝了一口茶水,便将茶盏放了下来,操着一口南方口音,道:“这茶水真是不中喝。”
声音不大,却传进来邻桌人的耳中,那人往旁边瞪了一眼,道:“不中喝就别喝!老板好端端的招待你,好茶好点心地伺候着,你还在这里挑三拣四!不想喝就滚出去!”
南方客商被唬了一跳,从前便知西北汉子脾气暴躁,如今见了才知当真是厉害,一时之间便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再往窗外瞥了一眼,风沙正狂,自然不能出去,便只好起身笑着赔了个不是,道:“是,是我说错了话,还请这位爷莫要见怪才是。”
邻桌的汉子见了,爽朗一笑,道:“你这南方人倒也知书达理,我自然不与你计较。”
商人南来北往的,自然通晓人情练达。而西北汉子爽朗大方,从不记仇,虽与他生了两句口角,但见他老实道了歉,心里的气便消了,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围在一起说笑了起来。
南方客商夹了块点心,尝了一口,又放下了,扭头问那西北的汉子,道:“这密州城地处边疆,按理说该是极为动荡不安的。我也曾去过西南、东北的边疆,那里天天有人烧杀抢掠的,让人路过都忍不住胆战心惊。而这里,却是安安稳稳的,连个小偷都没见过,真是让人有些奇怪啊。”
那汉子听了,倒没有再发火,只指着他笑道:“你这南方人,就见不得我们有一点好处,这是天天盼着我们被烧杀抢掠呢?”
南方客商讪讪笑道:“哪能呀,哪能呀……”
那汉子并未再纠结此事,反而似是陷入了沉思,道:“说到这密州城,那是沾了当年杨将军的光啊……”
南方客商不解,问道:“杨将军?那是何人?”
那汉子笑道:“你连他都不知道,他可是我们密州城的大恩人。”他边说着,扬起眸子,似在思忖一般,缓了片刻,又继续道:“说起来,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安北将军杨谨知,他的名字已经有十几年未曾被人提起过了。若再不找个机会将他的事情讲一讲,只怕许多人早已经不记得他了……”
朗清默然坐在角落,留心听着,双手不自觉地在袖间紧紧握了起来。
那汉子继续道:“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只记得杨将军是这密州城的守护神,只要有他在,我们都能安安心心地做我们自己的营生。密州城的百姓,甭管老的少的、富的穷的,都像是相信菩萨一样相信他。说起来,那杨将军也是个极为厉害之人,传说他外能御敌,内能安民,不仅可以将西凉军队一举打败,还能同密州城的父母官一道儿为百姓谋福利,让我们这个原本鸟不拉屎的地方,变成了这样一个热闹的地方,百姓们吃得饱穿得暖,又有安生日子过,哪里会不将他当做菩萨一样敬着呢?”
南方客商听了,心内也不由得肃然起敬,连声道:“若真如此,真是良将也。我对这位将军倒是十分敬仰,不知在何地能一睹将军的尊容呢?”
那汉子听了,面色一沉,嘴唇抿得紧紧的,默然不语。
朗清已猜到他即将说出来的话语,心内亦是一沉,有些惶乱地将茶盏端在手里,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水。
南方客商见这大堂中蓦地安静下来,并不知晓是何缘故,又开言问了那汉子几句。
汉子方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声音低沉地应道:“将军已然故去,如今在哪儿都见不到他了。”
南方客商一惊,算了一下杨谨知的年纪,道:“杨将军如今应是壮年,怎么就会故去了?”
那汉子垂眸,应道:“具体情况,我们怎能知晓?只是,有一天,下了好大的雪,一夜之间,整个将军府空无一人,杨将军不知所踪。咱们老百姓也曾自发去寻找,只是雪天难行,几天下来都一无所获,直到几日之后,才有人在郊外的雪地里发现了杨将军夫妇的尸身,已经被冻僵了。后来,朝廷来了一封告示,说杨将军同地叛国,再被押解回京的路上为歹人所害。”边说着,他仰头笑了一声,眸中泛了红,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继续道:“你说可笑不可笑?杨将军一生为国,守得这密州城二十年的安宁,临了倒换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你说,若是他在天有灵,会不会对当今圣上有一丝怨恨呢?”
南方客商乍一听见如此惨烈的事情,看上去有些难以置信,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将军府……空…空无一人……难…难道府内所有人……都…都已经……”
那汉子垂眸应道:“这我们不知道,也不敢乱说。我们只知道,当时,杨将军有个五、六岁的儿子,还有个刚出生不足半年的小女儿。当时出去搜寻的人并未找到这两个孩子的尸体,但想一想也知道,冰天雪地里,大人尚且熬不过去,更何况两个孩子呢?”
周围的客人听了,也都重重地叹了口气,低低地垂下头去。
朗清双眸微眯,将茶盏紧紧地握住手中,脑中似有些混沌,一时之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了。
距离朗清不远处,那几个习武的汉子,听了这些话后,亦垂眸沉思,过了片刻,忽又抬起头道:“若是那两个孩子侥幸保住了性命,只怕拼得一死,也要去为父母报仇的!”
那茶楼的老板一听,忙走上前去,低声道:“客官切勿妄言。君为臣纲,不可违逆,此仇是万万报不得的。你们是异域的客人,可能并不知晓启国的规矩,还是勿要妄言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