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内心的印记

再说易寒下山之后,四处化缘,说白了他就是一个流浪的僧人,而穿着僧袍却留有一头长发的他却经常被人认为是骗财的骗子,屡屡受到唾骂驱赶,易寒也不争不辩,别人若赶,他便走,对他来说这一些轻视厌恶的目光,根本就没有什么,又有什么可争的,又有什么可辩的呢。

他身无分文,化缘就是以募化乞食广结善缘,他所做的事情与乞丐一样,只不过他的身份却是一个僧人,他经常饿着肚子,甚至有时候一整天没吃东西,但偏偏一个月来没有把他给饿死,在山村野外捡些果子也是可以饱腹的。

师傅让他下山找个大善人出钱修补寺庙,易寒每到一处就去拜访当地的大富绅,有的连面就没见到就被赶走,遇到些对佛虔诚的富绅,见到他虽然穿着僧袍却留有头发就认定他是骗子,易寒也不辩,于是乎,那个大善人连半点出现的征兆都没有。

缘来缘会,他来到了泰安城,这到底是化的什么缘,久缘、情缘、或者是不该有的孽缘。

张麻子死了,他的后事是张媳妇一手料理的,她一个女人家,左邻右舍也主动帮忙,或许当张麻子死了之后,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张麻子的可怜,内心也多了一份愧疚和不忍。

或许张家还有些远房亲戚,但是张媳妇一个也不知道,丧事全是她一手操办的,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张媳妇耗尽了多年所有的积蓄,又典当了家里的一些东西,给张麻子办了一个风光的葬礼。

花了大笔银子请了一帮人,奏着丧调,浩浩荡荡的走到大路上,这或许是张麻子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可惜却是在他死后。

张媳妇脸色苍白憔悴,目光黯淡无神,跟着送葬队伍随行,她并没有响天彻地的嚎哭,别人会感觉这个妇人无情无义吗?但是所有人都没有这种感觉,张媳妇一向很护着张麻子,而且为了给张麻子办好了这个丧事,她几乎把家里的东西都典当了,其实草草了事也不是不可以,有些事情人心是看在眼里的,并不必表面装模作样,张媳妇对张麻子已经是仁至义尽。

丧曲是那么的哀怨悲伤,似要催人泪下,偏偏张媳妇哭不出来,或许她麻木了,又或许曾经她有过比这还要伤痛的经历,让她能承受这些,你问她后悔吗?她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好好的,一下子就变天了。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傍晚时分,易寒来到泰安城郊的一处山村,他迷路了,此处地形复杂,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在山上过夜,可是柳暗花明,却出现一座村庄,一天多没吃饭的他看起来似个苦行僧,容神枯悴。

寻了户人家,屋顶升起炊烟,易寒拿了根树枝在人家的门板上敲了三次,停了一下,又敲了五下,再停一下,又敲了七下。

过了一会,却没人出来,就在易寒转身要悄悄离开的时候,一个中年妇人却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的衣袖是挽起来的,看来刚刚在厨房做饭。

那妇人问道:“你有什么事吗?”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奇怪极了,一身灰色僧袍却留着头发,容神枯悴,不像乞丐,不像僧人,也不像路人。

易寒道:“我是过路的僧人,向施主乞点斋饭”。

妇人问道:“你是僧人吗?”

易寒点头道:“是!”

妇人讶道:“可你为什么留有头发?”

这个问题,易寒不知道被问了多少遍了,他应道:“即是修行,蓄发与不蓄发又有什么分别”。

这个妇人可没有办法与易寒辩些高深的禅理,反正她就感觉眼前这个人怪怪的,说道:“我饭还没做好,你到附近别的人家讨去吧”。

易寒也不硬乞,转身安静的离开,突然声音传来:“施主,你脸色不好,找个大夫去看一下吧”。

妇人一惊,喊道:“大师,近些日子,我劳作久了,会头晕目眩,晕倒在地,可是得了什么病?”

易寒却没有再回应,自个离开,又乞了两户人家,依然没有剩饭可布施于他,或许人家认为他是假冒的僧人,有也说没有,巴不得他早点离开。

来到一户普通的人家,门口贴着对白联,一看就知道这户人家有白事,普通人比较忌讳这些,尽量避开,易寒却不在乎,依然是用化缘的方式用树枝敲了敲门,耐心的等候。

张媳妇一个人在屋子里,一动不动的就似尊雕像一样,丈夫死了,家里也变得空荡荡的,家徒四壁,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往常这个时候她是在为正要回家的张麻子准备晚饭,这会一个人,孤单,冷清。

突然听到门外有敲门声,懒洋洋的站了起来,走到门来,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僧袍显得十分怪异。

易寒在看见张媳妇的时候,那张平静的脸却立即惊讶,她是那么的熟悉,可又那么的陌生,看她身上披着丧服,再观其衣着显然已是个已婚妇人,岚儿已经嫁人了吗?想想,两人一别已经七年了,一个女子又有多少个七年可以等待,她是早就应该嫁人了,人生真是奇妙,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自己是个抛弃红尘俗世的僧人,她是个刚刚丧夫的寡妇,这会见到了面,又该如何是好呢?僧人也是人。

张媳妇走到距离对方两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你敲我家门干什么?”

对方的话,让易寒心生疑惑,是两人太久了岚儿早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或者是此刻的他太过沧桑老态,岚儿没有认出他来,或者她根本不是岚儿,只是长的有些像,朝对方看去,她脸色苍白,眼神黯然,待看见到鬓角处的痣,易寒忍不住的伸出颤颤的手,要朝她脸颊摸去,修心养性三年,只因一瞬,他便情动,他根本没有到“世间有为法,如梦幻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境界,当初师傅因为他这句话而收留了他,又因为这句话让他下山化缘。

见这怪人伸手朝她脸颊摸来,张媳妇似受了奇耻大辱,勃然大怒,猛的扇了易寒一巴掌,骂道:“你这下流胚子,刚刚丧夫的寡妇你也调戏”。

易寒没有躲避,他已经习惯了对这种打骂抱释然态度,可是内心却好奇岚儿为什么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真的忘记了自己,不认识了自己吗?

把打了一巴掌之后,易寒闭上眼睛,他知道他不能再去看岚儿那张脸了,他的内心已经不平静了,突然用很平静的语气道:“我是过路的僧人,向施主乞点斋饭”。

这一句话可让正要发飙的张媳妇顿时给惊呆了,她好奇的盯着这个怪人看,突然骂道:“你这个德行那里像个僧人,僧人会像你这样动手调戏妇女吗?你等着!”说着匆匆返回屋子,一会之后走了出来,手里却拿着个扫把,也不多说废话,抡起来就朝易寒身上打去,却是比平时还要泼辣几分,大概她心里需要发泄,这个怪人刚好触到了霉头,让她有了一个顺理成章可以出气的理由。

易寒不躲不避,站在原地任着岚儿挥舞着扫把狠狠的打在他的身上,一直打到岚儿自己手酸了,累了,她手指着易寒冷冷道:“你马上给我滚,再让我看见我就打死你”

一动不动的易寒,内心却掀起狂风骇浪,这所有的一切朦胧的似梦一样,分辨不出真假,在转身离开的一瞬间,他的心很痛,果然一入俗世,他就难以避免纠结烦恼,也许自己就不应该下山来。

张媳妇将扫把朝易寒后背狠狠扔去,骂道:“臭不要脸”。

易寒没有走的太远,他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他的内心乱如麻,他需要好好的让自己变得平静下来,禅坐着,不停的默念的经文,希望自己变得专注,变得清静无为,可是脑子里却充满着岚儿的那张脸,过去的一幕幕,少女芳华的她,现在的她,以做人妇,历经生活艰辛苦涩的她。

如当初在禅房内一般,一动不动静坐的他,脸上却充满了纠结与痛苦,他想着那些充满智慧的佛语,试图来化解心中复杂的问题,得与失、去与留、忘与念、悲与乐,一切都充满着矛盾,搅的他心海不能平静一刻。

念及下山前,师傅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执意又如何自然”,难道我要随心所欲,跟着自己的心走吗?难道我要无视那些是非对错吗?佛门三年,我还依然是俗人一个吗?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在佛门白白浪费三年光阴,既然一切要回到当初,我又何必让她们白白等上三年。

易寒喃喃自语:“我是个俗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睁开自己的眼睛,此刻已经天明,一夜过去,看着身上的这一身灰色的僧袍,是那么的眨眼。

突然大声咆哮道:“我受够了,既然悲就让我悲个够,既然痛就让我痛入骨髓”,在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内心是如此的畅快,本来就没忘,本来就执念,本来就无法做到一心坠入空门。

他的大声咆哮引起山村里,路过的人的注意,或许刚才他们以为这只是一个乞丐,这会看见他一身僧袍,又加上疯癫的举止,心里也认定他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会干出这样奇怪的事情来。

易寒肚子饿的厉害,他再次朝岚儿住的屋舍走去,大门紧闭,他敲了几下门,上次敲门的心态是平静的,无所谓的,而这一次的目的却是想让她脸上的愁容消失,他怀着一种去见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的心情,虽然是第二次,少了惊讶,多了几分激动。

张媳妇迷迷糊糊的听到敲门声,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昨夜身心疲惫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拖着懒而无力的身子去打开院子的门,无精打采的望去,脸色突变,冷声道:“你还敢再来”,或者她认为对方以为她寡妇一个,好欺负。

易寒露出微笑,“你相信因果吗?倘若布施于我,你会得到回报的”。

易寒的眼神和他的微笑给人一种诚恳的感觉,张媳妇露出讶异的表情,认真的打量了对方一番,突然心头一颤,有些隐隐作痛,她看见了对方两鬓多了些白发,仅仅一夜的时间。

但是,为什么自己看到这一幕,心会隐隐作痛呢,这些天她的心一直麻木着,不起悲喜,而这一刻只因为看到对方鬓角突然冒出的白发,昨日她还厌恶的将对方赶走,显然这让她茫然而无法理清头绪,到底为什么呢?她看着易寒,希望能从他的脸上寻找到答案。

易寒感受到岚儿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伤感,轻轻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瞬间渗透到张媳妇的心里去,化作丝丝暖流,让她充盈着温暖,这似乎一直是她等待着,期待着的东西,这些年她的心一直空荡荡的,总感觉自己的心少了什么东西,这一刻,她明白了,她一直在等待这三个字,她迷惑了,糊涂了。

“为什么?”张媳妇问道,她的语气充满了丰富的情感。

她在问,为什么对方会对她说对不起,她也在问,为什么对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内心会如此强烈,任何人都可以对她说对不起,独独眼前这个人说出来,却带着千言万语,可她根本不认识他。

易寒轻声道:“我肚子饿了,施舍点斋饭给我好么?”

这句话再次击中张媳妇的心房,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是这么柔软善良的,因为她感觉自己一点也不忍心让他挨饿,因为她此刻恨不得给他准备好所有可以吃的东西,这多么奇怪,又如此不可思议——眼前的陌生人,心里的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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