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血,从踏进门第一秒起,从廊下到里屋,血迹顺着地砖,一点点从鲜艳的红变成暗沉的黑,一路血色,让人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弱女子,是如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又是如何素履蹒跚间步步成殇,带着求生的希望凤落九天,血莲拖曳皱褶勾勒成图,引来鬼神之笔,作画淋漓忘川,沉浮无休。
“啊——!”凄厉的叫喊犹如细砂,一遍又一遍磨碎了殿内尚算平静的空气,来往宫娥进出不断,手端着的原是清水,再端出来无一例外均变了颜色。
“不好了!不好了!惠嫔小主失血过多!太医!……快喊太医!”伴随最后一声尖叫落幕,负责接生的稳婆从里屋跑出,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目光一转待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瞬间又惨白着脸,猛地就跪在地上似枯叶瑟抖,“奴婢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
众人如潮水般哗啦一下子全部跪在地上,脑中思绪纷繁杂乱,却都不约而同想到一处——惠嫔生死未卜,万一遭遇什么不测,盛帝盛怒之下会不会命所有人陪葬?
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叫喊还在耳边萦荡,不啻于地狱里发出的哭嚎在每个人心上都覆盖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无措,惶恐交织成沉重的压力顶在整个烟瑞殿上空,张力绷紧,只待一声宣判,嗤啦一声,宣告所有人的死刑。
“太医!快传太医!太医怎么还没来啊!”惠嫔身边的侍女盈彩慌神无措的跑出四处呼喊太医。
忽而看见门口站着的盛帝,脸上顿时露出希望的表情,双膝立刻跪在地上,恳求道:“皇上!求皇上快快救救主子!皇上!!”
正说着,眼角余光发现旁边还站着锦兮,复又身子微侧,挪到她跟前,双手死死攥住她的衣裙,泣不成声道:“琴师!琴师!奴婢求您快救救我家主子!她快死了!呜呜……求您快救救我家主子吧!”
盈彩的手上有不少污血,又因为擦碰而全都沾到锦兮的衣裙,一抹一擦秽暗不堪,彷如夏日傍晚最为沉醉的晚霞,蹿袭出无尽暮色。
“……让我进去看看惠嫔吧!”女子的句句悲痛不断敲打锦兮内心中为数不多的柔软,抬头看着盛帝,目光坚定恒如利刃。
盛帝心中却有些为难,思虑再三终归还是败下阵,垂眸颔首,目光恳切道:“一切就拜托你了!”
没有意料之中的四目相视,锦兮果决而迅速的直奔产室,只因全部心思都拴在惠嫔一人身上,无法顾及周全,脚步凌乱,步伐促急,顺便憾恨自己为何要失去内力,否则能走得更快些!
掀帘望之,内殿里站满了人,宫女,嬷嬷们几乎围成一团,而地上、床上污血肆流,无人理会。满目惊心还未适应耳畔连绵萦绕着的痛苦嘶喊已将锦兮的心紧紧攥住。
“啊——!”
自惠嫔出事到盛帝赶至已经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叫喊了这么久,她终于开始气竭不继,紧接着头一歪又昏死过去。
“主子!”盈彩看到惠嫔昏过去顿时又惊又痛,一个箭步穿过人群扑通跪在床前大喊。
“主子!……主子您怎么样?您看看我!呜呜……我是盈彩啊,主子!主子!”可惜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不能将已经陷入昏迷的产妇唤醒,不禁泪水扑簌直落,表情绝望。
“让开!与其在这里哭,不如出去!”忽而一道清冷声线自盈彩头顶落下,微鄂抬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是锦兮洁白如玉的下颚。
只见她脖颈微微上扬,紧绷成一条笔直的直线,似弓弦,如令箭,嘴巴张合吞吐,却说出世间最没有温度的字句。
“稳婆,为何这么久孩子还没有生下来?……惠嫔母子倘若有半点闪失,小心你的命!”
负责接生的稳婆在宫中当差也有十余年,自不像其他宫娥一般惧怕锦兮的威吓,只是身子略微伏低,从容回禀:“启禀琴师,惠嫔主子原本怀胎九月,胎相顺稳,理当不会出现今日之事,但……主子之前曾受过惊吓,动了胎气,一直未能调理好,而今血崩显然是难产之相,请恕老奴多嘴,倘若拼尽全力兴许能保孩子一命……”
“保孩子?”锦兮冷笑一声,平淡的表情下一点点酝酿难以预料的风暴,“宫里的稳婆也不过如此——难不成,你就打算用这样的话回复皇上?恩?”
稳婆心里受了气,忍不住回嘴:“琴师见谅!实在是……”
“住嘴!我不想再听见你妖言惑众!”锦兮的眼神极冷,不含一丝温度将稳婆全身罩住,不由得对方心底渐冒出丝丝凉气,寒噤不言。
如此,锦兮仍旧不肯罢手,眼底冰凉又化作无休杀意,一把将稳婆推开,高声道:“心狠之人怎可继续呆在这里,你们还不快将这婆子赶出去!”
稍后又补了一句:“告诉外面人——想要惠嫔母子平安,快请真正医术高明的人进来!”
“是!”屋子里人已经完全被锦兮镇住,稳婆身边的侍女也手脚利落的迅速将人拖出,未过半晌,太医院的太医进来一批又一批替惠嫔诊治,可惜得出的结论和稳婆的话相差无几。
盈彩刚刚有些希望的心再度陷入绝望,哭的比上次也更为大声,咚!得一下突然跪在锦兮面前,向她哀求道:“琴师!求您救救主子!求您快救救我家主子吧!孩子才刚出生不能失去母亲啊!……呜呜呜,奴婢,奴婢给您磕头了!”
咚!……咚!……咚!
岂料这头还没磕几个,身后却传出一声大喊,“呀——!羊水破了!太医!”所有人的心瞬间被提到嗓子眼,仿佛死神降临。
“小姐!”盈彩忍不住惊痛的大喊。
……
“不好啦!太医!太医!”宫女们大喊,纷纷乱作一团。
……
有太医道:“要速速决断呐!产妇陷入昏迷已是槽糕,如今羊水又已破裂,看来孩子、大人必须选择一个!……再晚,怕是想保也保不住了呀!”
“是啊!为今之计只能保小孩了!”
“哎…可惜……”
太医们众口一词,犹如一道催命符不断加速惠嫔的死亡,引得锦兮秀眉高拢,而盈彩的哭喊又像一枚枚细针不断扎进她脑子,引得更加尖锐的头疼。世上安得双全法?人力难道就真的就无法同命运相抗吗?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锦兮仍有不甘,再次向太医确认。
可太医们不约而同摇起头,惋惜道:“启禀琴师,全太医院的太医都在这里,经过大家讨论,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还请恕臣等无能!”话完,为首太医右手一挥招来宫女,低声道:“快去通知皇上,惠嫔小主难产,情况堪忧,臣等拼尽全力怕是只能保住一个,还请皇上速速决断!”
锦兮心底发颤,瞳孔也紧缩成针尖般大小,来不及思考,手臂就已经伸出拦住想要出去通报的宫女,厉声高喊道:“我看谁敢动!”
“你——”太医们不曾料想会出现这一幕,双目圆睁,似是不解,很快便化为愤怒,食指指向锦兮,高声斥责。“大胆!”
锦兮不理,水色的唇瓣微微下拗,使她看上去有着一股非同寻常的坚定,冷面半匿,以血肉之躯挡在门前,眼底迸射的光却逼得众人怯步,“我乃受皇上所托,奉皇命保护惠嫔母子平安,若不能做到便是抗旨!还有何颜面去见皇上,玉贵妃?再者,今日之事若依你们所言留下孩子,舍去惠嫔,他日孩子长大,听闻生母之死的真相少不得有些想法,再借此向皇上进言,届时诸位下场如何还要我多说吗?”
“这……”话音一落,太医们面目微怔,左右环顾。
他们并不害怕未来之事,只是锦兮在这里提了一个醒,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皇上亲封的五品琴师,裴家的女儿。眼下她恩宠正隆,况宫中早有传言惠嫔几次出事,身边幸有这位裴琴师才得以安然无恙,可见两位情谊深厚。此番若他们执意罔顾人命,第一个怀恨在心的便是裴锦!而她身后的裴贵妃更是惹不起的人呐!
想及此,太医们面面相觑,气焰消馁,俯首行礼道:“裴琴师不知!实非我等想要这个结果,女子产子原本就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更不要说这种情况……能够保下孩子,已是老天开恩——”
“无耻谰言!”锦兮气急,恨不得将所有不满都倒个痛快,不见停顿说,“我从来不信天!也向来不认为这是什么天意!我只要母子平安!你们若执意说天意所为,好!我且问你们——早上产妇还好端端的为何血崩你们可查过?现在脉象如何是否能坚持到孩子生下来你们又是否关心?一味在这里推脱责任,说什么老天开恩,哼!”
“……”
连珠炮般质问已让太医们失去反驳的权利,而最后一句更是毫不留情的在他们脸上狠狠扇下一巴掌,一个个脸涨成了猪肝色,垂首畏言,连屋子里的温度都一在顷刻间坠到冰底。
资历最长的太医这会儿终于坐不住,开口解释道:“依老臣诊断,惠嫔小主应是突发心痛,不慎摔倒才引起血崩,届时胎儿已至产道,连续阵痛令她气力不支,陷入昏迷,可不知为何……产妇却面色潮红,身体发烫,脉象不显停滞反而加快,呼吸促深,痉挛、发绀……能一息尚存……全凭汤药吊着。依臣看,若想让孩子平安降生需要我等立即施针唤醒产妇神智,再让产妇用尽全力方可产下胎儿。”说到此,他舔一舔发干的嘴唇。
“但……孩子平安降生那刻起,她也会随着力消殆尽……而重,重新陷入昏迷,届时再次出血的几率极大,如果出血量流失过多却没有止住,就真的性命不保!”
早前惠嫔就说过自己胸口疼痛,经常夜不成眠,既然太医没查出什么问题,锦兮便没有多留意,如今看来还是她不够小心,不能保全惠嫔到最后一刻,心中难免愧疚万分。
正想着,耳后忽而又发来一声脆响,啪——!回头望去,原是碧簪不小心碰倒门口架上的花瓶,垂首悚然,一副十分惧怕的模样。
锦兮的脑海倏然掠过几个画面,如流盈星瀚,闪烁几下很快就消失殒灭。
彼时门口正出现一名年长嬷嬷,口称奉皇上之名入内替惠嫔接生。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锦兮特意请来想为惠嫔诊断腹中胎儿性别的秦姑姑。
锦兮就这样静静看着她,目光如夜色里寂静的一汪瀚海,星光微露,兼有几分质疑,想要发问,无奈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再去想别的办法,姑且只能相信她。
即便这只有万分之一的期望,也必须去尝试。
锦兮迅速做下决定,走上前拉着秦姑姑便朝惠嫔的床边走,让她为惠嫔诊断,然后才开口问:“怎样?”
“……”秦姑姑先是沉默一会儿,敛住眼中的深沉,思忖片刻斟酌说着:“启禀琴师,小的经验虽不比这宫中稳婆太医,但自问眼光不会错,产妇昏迷多半是气竭而衰,体力不济所致,然从未有过惠主子这般,恐是……另有隐情,请恕老奴不敢妄言!”
“你不敢说的可是惠嫔小产并非偶然,而是……中毒!”锦兮盯着她猜测道。
只见秦姑姑脸上飞快掠过一丝惊讶,神情迟疑复又轻点头:“恐怕就是这个原因!依奴婢看,惠主子年轻力壮,应是十分适合生养,且腹中胎儿心跳平稳,血足胎正,难产的几率极低,可今日……除了中毒一说,老奴想不出还会有其他什么原因。”
这样一来,惠嫔中毒锦兮心中已是认定十分,不禁冷面再问:“你所说的,可有十足把握!”
“琴师容禀——”事关皇子,兹事体大,秦姑姑不敢有失,只见她神色一紧,拱手敛腹,垂目而答,“人命关天,惠主子是生是死,老奴自不敢当做儿戏!只是……中毒一说只可当做一面之词,没有证据,即便断定也不知是何种毒药,毒性如何?无法对症下药。”
锦兮眼睛只管紧紧盯住秦姑姑,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对症下药的事就交给我去办,我只管问你,你可有法子保她母子二人性命!”
只见秦姑姑眼珠微动,双膝顺势跪地,对锦兮道:“琴师放心!虽不敢说有十足把握,但就是拼了我这条老命!奴婢一定保惠嫔母子周全!”
“好!”锦兮微微点头,下唇也跟着上扬,伸手示意秦姑姑请快起来。
“时间紧迫,惠嫔和孩子就拜托给你了!从现在起,屋内所有人等包括盈彩都必须听从秦姑姑的指挥,不能擅自离开!则,一旦被我发现有人存异心,向外传递消息,重罚不赦!”
“是!琴师您就尽管交给我吧!”盈彩也总算打起精神,擦干眼泪寸步不离守在惠嫔床边。
锦兮点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半路眼角余光忽扫到碧簪处,脚步又慢慢停了下来。碧簪似有觉察,抬起眼寻找发现是锦兮在看自己,眼底涌现出无数莫名的情绪,迅速垂下眼睑。
锦兮收回视线,身子朝外,金尾狐裘在地上拖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音,静默了一会儿,才终于朝她喊一句:“碧簪你随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