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金砌玉的大殿之上散着龙涎香的香气,玲琮的琴音如珠坠盘,轻灵如潺潺流水,在空谷之中静静流淌。一道金线绣鸳鸯芙蓉竹帘垂落,掩去轩窗之外大半的日光。身着叶青广袖流云宫衣的少女,盈盈倩影映在壁上,纤细的手指翻飞,面色却是一脸闲适。
“皇上如今还真把我当成这宫里的琴师了?”
新放的芍药还带着露水,鲜嫩娇艳,衬着女子如皓月般皎洁秀丽的面庞。她纤细的手指于琴弦之上翻飞,末了小指一勾,带出一个颤颤的尾音。
盛帝将桌子上的奏折搁下,琴音清越,带走他不少忧虑,此刻放松下来,带着点谈笑的意味问道:“锦兮,若是你,此刻刚当如何?”
这样的问题自然不会轻易对一个琴师说出口,不过若对象是慕锦兮,也就另当别论了。
锦兮拨出两个音,头微微一偏,露出光洁姣美的脖颈:“若是我?”
她手上骤然用力,“啪”的一声,尖锐的破裂声打破了原本顺畅动听的乐声,慕锦兮手中挑着那根断裂的琴弦,笑道:“皇上还需要问我这样的问题?究竟该怎么做,您心里难道不清楚?”
盛帝的目光紧盯着她手中的断弦,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这琴可难得,是制琴一绝的孤鹤大师的绝笔,万金也求不来的。就被你这么硬生生糟蹋了,实在太过可惜。”
“孤鹤大师虽难得,可这世上可不止一个孤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难道找不出第二个人制出比这更好的琴?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不能代替的。”
慕锦兮不以为意,却忽略了盛帝慢慢变得炙热的目光:“此言差矣,有些东西,的确是不能代替的。”
那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让她微微蹙起眉头。失了琴弦的古琴便如失去羽毛的凤凰一样,难免有几分落魄。
她就这么毁了它,毁了一个大师宵衣旰食得出的心血。
这样的行为,和从前的他们又有什么两样呢?
正在此时,外头响起宦官的高喊:“安王殿下驾到。”
慕锦兮抱起琴欲站起来,却被盛帝叫住:“幽阙来了,你有什么好躲的?”
正在犹豫的空当,幽阙已经走了进来。透过竹帘的缝隙,慕锦兮看见一双锦缎绣云螭纹的软底黑靴,华服锦袍衬得男子身材颀长,风姿俊朗。
察觉到帘内有人,幽阙愣了一下,抬起头,正对着一双清冷的眸子。那眼眸的形状极美,里头似是蓄了秋光的湖泊,自有静谧冷清之灵秀。
似乎心脏忽然被戳中,幽阙忽然想到了多年前的一双眸子。相同的一双眼睛,那时的锦兮,眼里有星辰的光彩,如同上元节的花灯一般灿烂。
时光荏苒,当日的天真少女,已然被他亲手扼杀。
“怎么了?”
见幽阙几人风尘仆仆,盛帝预料到又生事端,声音也严肃起来。
简明扼要地将发生的事复述一遍,幽阙剑眉一竖,深思道:“若是对岳家下手,恐怕凶手不会善罢甘休。皇兄不如派几个暗卫前去保护岳家,说不准能守株待兔,抓到凶手。”
盛帝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岳思仁是惠嫔的父亲,好歹也算朕的丈人。这凶手杀的不是朝中要员就是皇亲国戚,恐怕背后的主谋不可小觑。”
他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冷笑,眸中嘲弄意味渐浓:“如此接二连三地犯案,实在是不将朕放在眼里。”
“既然谋害惠嫔的父亲,不知针对的是他的万贯家财,还是宫中新诞下的小皇子?既然有了这一出,凶手的范围便又缩小了。后宫与惠嫔交恶的,或是高位的那几位,她们的家里,都该好好地查一查。”
慕锦兮依旧维持着抱琴的姿势站在帘后,裴远和岳思孝都是习武之人,敏锐不输幽阙,自然早就察觉到她的存在。只是此时她这一出口,还是叫他们一阵心惊。
敢在盛帝和安王面前如此放肆,后宫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盛帝和安王闻言相视一眼,既然如此,那么剩下的还能有谁?
幽阙回禀完毕,便退了出去,看着他们几人的背影,锦兮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皇上,我若是替你找出凶手,你便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
“什么?”顺着锦兮的目光看向走到殿门的幽阙,却忽然发现在跨出殿门之时,幽阙又回头往竹帘之后落了一眼。那一眼虽浅淡,却总似藏匿了万千情绪一样,叫盛帝浑身不是滋味。他心底有些不悦,声音也沉了下去:“若是和他的事,我恐不会答应。”
“不是和他的事,是我自己的事。”慕锦兮声音笃定,唇边慢慢起了笑意。
……
“安王!”
女子的轻呼从身后传来,幽阙回头,看见来人,愣了一下:“怎么是你?”
慕锦兮快走几步,跟上他的步子:“今日想和安王殿下一起出宫,不知能不能赏脸?”
“近日多事之秋,你一个女子,还是不要乱闯的好。”幽阙眉头一拧,不知道慕锦兮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在这宫里实在乏味,皇上已经允了我。”慕锦兮自袖中取出一面澄金雀羽令牌,“皇上允我今日去七情楼看看,艳绝京都的花魁是否当真绝色。”
锦兮的眸底波光潋滟,芍药压鬓,她的脸上染上一层绯色。这样的锦兮不同往常,幽阙不由有些疑惑:“你这是做什么?七情楼因为命案已经闭门,你这时候去,到底意欲何为?”
“我意欲何为,殿下陪我去了不就知道?”锦兮抬起头,直直望进幽阙眼里。
幽阙一怔,待反应过来时,锦兮已经往前走出数米。他叹了口气,无奈跟了上去。
两人刚出宫门,便看见宝顶马车旁边站了个女子,披了一身素净的淡蓝底白蔷薇缎料披风,一直朝着宫门的方向张望。
看见幽阙出来,她面色一喜,却在看见他身后跟着的慕锦兮时止住了步子。
慕锦兮扫了她一眼,没有言语,大踏步钻进了马车里,浑然不将自己当做外人。
素妍一愣,为难地看向幽阙:“王爷,她……”
“随她去吧。”
幽阙似乎对此并没有意见,素妍神色沮丧:“王爷这几日为了凶手殚精竭虑,几番打斗,不知有没有受伤?我在府上熬了补血养气的汤药,王爷回去……”
“不了,这就往七情楼去。”幽阙摆摆手,抬脚上了马车。
素妍未说完的话都吞进肚子里,她抚了抚手上为了熬汤烫出来的水泡,咬了一下唇,默默跟着上了马车。
“有如此美人在侧,却不知道享受,实在是可惜了。”
慕锦兮似笑非笑地抿了一口茶,素妍脸色一白,侧过头去剜了她一眼。幽阙倒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后仰着靠在垫背上闭目养神,一副疲色。
素妍担忧道:“王爷很累吗?不如先去府中歇息,这几日都没睡过一个好觉。”
幽阙并没有答话,慕锦兮看了他一眼,见他呼吸和缓绵长,整个身子都放松下来,竟然已经睡着了。
素妍也看出幽阙已经睡了过去,神色松懈几分,看向慕锦兮的目光带出几分敌意:“你为何要跟王爷一起出来,你又要做什么?”
“不要做什么。”慕锦兮垂下眼帘,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你以后,好好陪在他身边吧。”
“啊?”
素妍不明所以,只是今日的慕锦兮让她觉得有几分古怪:“什么意思?”
慕锦兮抬起头来,看见素妍秀丽柔美的面庞,和闭目熟睡的男子,竟然是如此地相合。
这样的女子,才能名正言顺地跟在幽阙的身边吧?而自己,早该在十年之前,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命运的齿轮不停向前转动,可惜注定好的东西,似乎怎样都不能改变。
当爱和恨纠缠在一起的时候,谁又能真正抛弃过往,忘记那些鲜血和孤魂,还义无反顾地追向曾经背叛过自己的人呢?
“你……”看清慕锦兮脸上的伤感神色,素妍的神情柔和了几分,迟疑着开口,“你还恨王爷?王爷对你,倒是……”
慕锦兮摇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什么爱恨,我通通都不想要了,苦苦纠缠,又有什么结果?你是他的眼前人,他会知道珍惜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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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妍愣了一会,似是听懂了什么,轻点了一下头:“我爱王爷,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无论他待我如何,我都不会舍弃他。”
“是啊,这就是你我的区别。你不会舍弃他,我却不能做到。”慕锦兮侧过头去,看见车窗外头飞过去一只白鸟,拼命展翅,一直飞到高高的蓝天之上,消失在白云之外,“就像他,也会舍弃我一样。”
一直闭着眼睛的幽阙,在这句低低的话音落下之后,轻轻蜷缩了一下手指。
马车一直驶出宫道,往七情楼的方向而去。
素妍犹豫一番,终于掀开车帘:“放我下来,我要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