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魔城最初的混乱来自于左丞被杀的消息, 随后是蛰伏千年之久的梦魔再入朝纲,没过几天右相之印现世,一时间整个魔界围动摇了。阴霾的天空仿佛预示了一切阴谋的发展, 当所有异变酝酿到无法再掩饰的时候, 风云色变。
代表魔帝身边最高权力的左丞右相之位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有心的无心的, 有权利的无权力的, 长老、大臣门无不跃跃欲试。然而这只是序幕,自古以来魔界的动乱都是不见血流成河不罢休,整个非魔城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更让黑暗弥漫到每个人的心底。
这世上有一种情绪, 不是对暗无天日的绝望,不是愤怒也不是怨天尤人的凄凉, 而是, 失望, 对自己的失望,对他人欺骗的失望……
茫然地睁开眼睛, 小乐用了很长时间才从昏黄的烛光中看清眼前的一切,一成不变的灰色,以及,一成不变的冰冷。
手脚的束缚早已解开,可是他毫无力气。身体里仍残留着放纵的痛苦, 可惜及不上被欺骗的刺痛, 仿佛有一把利刃在心口上插了无数刀, 千疮百孔的心却无法被麻木。痛依旧, 痛得彻骨, 痛得撕心裂肺,小乐不想去回想, 可是又忍不住回忆那些平淡的一幕一幕。子箫,还是宁溪?宁溪,还是子箫?他分不清楚记忆中的那个人究竟拥有怎样的表情,可是一想到自始至终都被他欺骗着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忍不住恨自己的愚蠢。
血魂断崖上幽静医馆的初遇,那个无月之夜为其箫声的倾倒,以及风扬起薄纱时惊鸿一瞥的难忘,每一幕都刻上了欺骗的印记。他们的相识是那样的刻意,他们的相知又是那样饱含算计,朋友、真诚,什么都是假的。子箫的冷漠,宁溪的滔天恨意,他以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几番周旋,只为了让小乐一步一步地走进早已布好的局,哪里有什么关心,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玩弄罢了。过往的一切从脑海里飞逝而过,抛却了所有往事,只有宁溪的恨意留在了小乐的心里,小乐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或者说,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伤透了心的自己……
时间在昏黄的烛光中流逝,小乐已经不知道今昔何昔,密室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颀长的人影慢慢地走了进来。
那人有着优雅的身姿与俊美的容貌,有着动人的眸与斜挑入鬓的眉,修长的指探了出来,小乐不由自主地一缩。
子箫一身华丽的红衣站在床前,妖艳的色彩映得他更加眉目如画,一如曾经每一个不经意的回眸,美得让人窒息。他的目光依旧幽深,仿佛被层层波光遮住,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将所有情绪都内敛到深处,如果小乐不曾与他有过疯狂的情爱,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清冷神秘的男子会有那么惊涛骇浪般激烈的情感。
子箫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拿出伤药为小乐一点一点地涂抹上,然后轻轻地按摩揉捏。小乐没有动,只是瞪着眼睛看他,眼底流露出陌生的冷漠。
一切完毕,子箫又为他盖好被子,手触摸到小乐的脸颊,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覆上他的唇。怜惜的吻落在唇上,轻柔又带着几分压抑,然而此刻小乐却想笑,握紧的拳头猛地抬了起来,毫不留情地打了过去,子箫伸手握住,两人僵持不语。
小乐冷冷一笑,笑容是那么悲凉,胸中的怒火无处宣泄,而眼睛流露出的更是对他欺骗的指责。“何必呢!何必在我面前演戏,子箫,你若真的为我担心,就不要等我醒来再做这些。到了现在你还在算计我的感受么?”
子箫抿着唇,闪动的目光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过了许久才松开小乐的手,却什么都没有说漠然离去。
“站住!”
子箫身形一滞,没有回头。小乐咬着牙深深地吸了口气,“你无话可说么?宁溪、子箫,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宁溪活得疯狂,而子箫,没有自由……”这是那之后子箫对他说过的第一句话,没有解释一如曾经的冷淡,却让小乐怔然。
“恨我吧,恨,能让你解脱。”门开了又关,密室依旧冷清得令人寂寞。
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小乐无力的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流下眼泪。为这个人,不值得。
关上密室的门,像往常一样写下咒印,子箫靠在门边迟迟没有离去。低垂的长睫遮住了那双艳绝天下的黑眸,眼中没有波澜,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会恨他,这是注定的结局。
子箫早就知道,在他设下这所有迷局的那一刻,在为小乐眼底毫无保留的清澈与纯真产生迷惘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料到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只是,比预料中来得早了一些。
子箫本不想那样待他,他只是在尝试着尽量不使用那种方法去了解小乐的身体,但是,最先被逼疯的人,是他。
以已身做媒介的血咒对他的影响超乎了子箫的预料,小乐看似单薄脆弱其实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坚强,他的心够强,逼得子箫别无选择强要了他。这种行为一旦开始,一切将再无缓和的余地。也曾经幻想过,一切结束以后,宁溪仍是宁溪,子箫依旧是子箫,然而谎言与欺骗终有被揭穿的一天,小乐永远不会原谅他,而他,也永远不再是曾经的子箫。
毫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听见门后传来小乐难耐痛楚的□□,血咒已万无一失。握紧的手中似乎已掌握了今后所有的筹码,然而又似乎,失去了什么。
仇恨,其实早就在子箫心底化成了解不开的执念。他为仇恨而活着,为汐颜千寻的愿望而生存,曾经毫不犹豫地布下这一局,然后义无反顾地将自己也送上了棋盘,可是在接触到小乐那纯粹得不似魔族之人的善良与豁达时,他犹豫了。他与他,有着截然不同的灵魂,即使同样流着天魔之血,他也永远不会拥有那样纯粹无暇的心。他应该防备地看着自己,而不是好无保留的信任,他该放任仇恨在心中滋长,而不是眼中饱含宽容的怜悯,他与他,终究不是同一类人。计划一步一步进行得出奇得顺利,愿望实现之日也似乎越来越近,可是全无半分欣喜。
也对,他早就将所有情感留在了仇恨里,又怎么会欣喜?到底自己要追求的是什么,他似乎早就忘记了。
‘子箫,你该自由地活着——’
自由么……子箫的嘴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清清淡淡的,冷如冰晶。不,他不需要自由,他需要的,是小乐的仇恨。若不忍毁了他的人,就毁了他的心,如果注定不能毁了他的心,那么就得到他的恨。只有小乐内心刻骨噬心的仇恨,才能——
缓缓地阖上双眼,子箫收起了混乱的思绪,将心底那扭曲的自己再次掩盖,睁开时又是冷漠依旧。
非魔城内人心慌慌,各种争斗不断,然而这些小乐全然不知。子箫还会经常来看他,可是很少说话。小乐本以为他彻底完成了血咒术,会迫不及待地试验或者操控着他的身体去抹掉仇恨,然而他没有。
他会吻他,像情人一样,亦会冷漠地看着他,冰冷的目光仿佛让人身处冰窖,然而更多的时候,他搂着他,不言不语,一双墨瞳无风无波。
过了几日,小乐在熟悉的箫声中醒来,忽然可悲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在恋着这动人的箫声。那是他与他第一次相遇时,子箫吹奏的曲子,悠扬中带着对自由的渴望,浩瀚的海、无拘无束的心,或许只有在这箫声之中,才能找到子箫的真心。正因为他全心的演绎,乐曲惊人的穿透力几乎能直达人的心底,撼动灵魂。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小乐轻声问道,声音很低,几乎不可闻。
“碧海潮升……”子箫淡淡地回答。
“你见过海么?”小乐又问。
“不曾。”
“是么……”小乐低低地叹了口气,“那么,你一定是天才……”至此,再无话语。
小乐的冷漠让子箫心中涌上一丝烦乱,忍不住扭过他的头强迫他对视着自己,然而小乐只是倔强地闭上眼睛以示抗议。
“怎么不说话了?”子箫压着他低声问道,“想恨就恨,想骂就骂,或着直截了当地问出你的疑问,三笑,你不该是这么逆来顺受的人。”
小乐本已平静的情绪因为这句话而再次爆发,猛地睁开眼睛等着他,怒道:“我该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会知道?你又凭什么来臆断我的想法?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想对你说话!”
子箫怔了怔,但没有放开他。“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接下来会怎么利用你的身体?难道你不想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他说着,忽地放柔了声音,“笑笑,虽然我们立场不同,也许你会恨我,但是有些事,你若开口,我一样会回答。”
小乐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随即又凄然地笑了起来,控制了他的身体还不够,他竟然开始要左右他的思考。想到这里小乐猛地将子箫推开,冷冷地道:“你还想怎么样?你可以夺走我的力量,可以夺走我的权力,即使夺走我的自由我亦不会在乎,但是,不能夺走我的尊严!你可以控制我的身体,但是我要思考,事到如今,你还希望我能给你一颗心么?”
子箫被他这几句淡漠的话噎得不知所措,然而最终什么也没说。自那天之后,小乐不再对他说话,甚至目光也不会在他身上停留,任子箫如何折磨他或着如何取悦他,小乐沉默着承受,却不会再流露出自己的情绪。子箫知道,小乐已决心将曾经对他所有的关怀和情感,全部扼杀,那夜唯一的泪,是他最后为自己表露的情感。
得到了,失去了,一切终归于无。
就在非魔城内波涛暗涌的时候,血魔女主汐颜千寻以代理魔帝的身份封梦魔主叶璘继任左丞之位,顿时魔界哗然。时隔三日,长老冷雪心欲以右相之印为饵,在红雾山摆设擂台,各魔族高手无不摩拳擦掌。这一夜,天空终于放晴,露出了醉人的弯月与闪烁的繁星。
小乐自沉睡中醒来,第一个感觉不是子箫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痛,也不是连续多日的无力,而是他惊人地发现魔气居然恢复了。试着动了动魔气,虽然许久未用有些生疏,但天魔冥焰很快便跳跃在指尖,一如从前。
子箫停止了血咒术。这是小乐的第一个反应,可是为什么,他想不通。是子箫改变了主意,抑或是,发生了什么?正暗自费解,便看见了放在案上的长剑,金色的光华卓而不凡,小乐目光一凝,是天魔剑。
这是小乐自从被囚禁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剑,它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感觉不到任何天煞之气,连阿萝的气息也弱到察觉不到。
“阿萝……”小乐轻唤,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宁溪不但没有封印他的魔气,甚至将天魔剑送到他的面前,到底为什么?小乐心中一颤,一瞬间产生了些许茫然。
就在此时,密室的门缓缓地打开,刺目的光线照得小乐有些睁不开眼睛。光照在剑鞘上折射出几点流荧,映出子箫淡然如水波的眼。小乐见到那刺目的光华之后,眼神越发地冰冷凝重。
该来的,终还是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