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东南边那栋才刚住了大半年的府邸,门口虽已挂上御笔亲题的“仁郡王府”,可到底时日不久,所以外间一时改不了口还称皇女府的也大有人在。
相比之下郡王府内一众人等却显得有点过分兴高采烈。虽然大部分人都会自称高兴的原因是因为主人家封了爵,可到底有几分是因为今上封赏的那些东西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不过这与雪片一般蜂拥而到的投名状却没多大关系。
虽然最令人眼馋的郡王府长史之位给名不见经传的曹琏占了去,可外头那些人的热情却只增不减。看看那个之前谁知道是谁的范聿,居然从个正九品上的稗官一跃成为正六品上的军器监右丞。如果不是仁郡王记着她,她哪里来的这种福气一下子整整跳过十三级?所以只要能近得了她的身,便是一只脚踏上青云通天路。比起在衙门里磋磨个几十年还不知道希望在哪里,仁郡王显然是靠谱多了。
不过外头的这些纷纷扰扰,却到底没能漫过仁郡王府高高的围墙。那位新近才得了郡王爵位,实际上还没到二十岁生辰的年轻皇女,她最近的兴趣只在一个人身上。
或者更准确点来说,是一个出生将将满月的男婴身上。
八月初一,午后。
春天补种花树时给府里所有亭台楼阁都起了名字,花园里用来隔绝厨房马厩的小楼挂上了“沁月楼”的牌匾。此时二楼的外间里,殷悦平正满头大汗地抱着一个哭闹不休的婴儿,只是无论她怎么拍怎么哄,这孩子却只是哭闹得更凶了。
才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李凤宁一个箭步过去,眉头一皱然后一巴掌呼在她表姐的肩上,“我来。”
殷六无奈间只得把哭到小脸通红的孩子转交到李凤宁的手里。说也奇怪,这孩子一转到李凤宁怀里,她只在襁褓外轻拍了几下,居然两三个呼吸的功夫就立刻停止了哭闹。
李凤宁得意洋洋地瞟了惊奇的殷六一眼,一边对着孩子说:“儿子你真聪明,这么小知道就认人了。”
殷悦平简直被她气笑了,“呸,你儿子?你跟谁生的儿子?”
“谁生的有什么要紧?”李凤宁扬起脸来,一脸无赖地对着孩子的亲娘说,“这儿是我家,在这里生出来的就是我儿子。”她说完还对着婴儿说:“对吧,宝宝?”
殷六一脸嫌恶,“什么宝宝,你科考怎么过的?就起不出像样点的名字来了?”
“小名想那么多干什么?”李凤宁朝殷六一挑眉,“他就叫宝宝,之后就二宝、三宝接着排就是了。横竖叫不了几年,费那个心思……”
李凤宁话没说完,小楼的楼梯上又传来一阵“蹬蹬蹬”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穿着一身书僮的青布衣衫的少女。她上来之后先一低头,“毫素见过主人,见过殷六小姐。”
“前几天姐夫又赏下来四个人,我留着做书僮了。”李凤宁朝殷六解释了一句后转向名叫毫素的书僮,“什么事?”
“殷府二小姐过来,说是有要事跟主人商量,现下都请在书房那里坐着。”
李凤宁闻言倒是一脸的意外,她转向殷六问道:“二姐回来了?”
殷悦平显然也是意外地摇了摇头。
“什么事能叫二姐这个大忙人特意过来……”李凤宁想来想去也不得其解。她怀抱的孩子似是不满意她停下轻拍的手,使劲蹬了几下,李凤宁低头一看,不由脸色一变,“不会是为了这孩子吧?”
那位赫赫有名的殷大人一共有四个孩子,长女殷雪秦,次女殷雪楚,然后是一对以莲荷为名的孪生子。
雪秦和雪楚两姐妹倒是平顺,入仕之后成亲,如今各育有二女一子。与外间其他人家不同,殷家第三代不仅起名不分男女,连排行也不分男女。六人都是悦字辈,最后一个字分别是德、安、鸿、翰、潇、平。
而毫素来禀报说来访的“殷府二小姐”殷悦安,她是二房殷雪楚的长女,殷六殷悦平的堂姐。她如今是御史台的侍御史,职责是“查各种不法事”。
而殷悦平这个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国丧期间有的庶长子,正好也算得上“不法事”的其中之一。
殷六闻言也是脸色一变,随后说:“我好好跟二姐解释就是了,她不会不信我的。”只是她的声音里,无论如何都透着一股子发憷的样子。
李凤宁也垮下脸,最后一咬牙,“到底什么事,去了就知道了。”
然后殷六从内室叫出拾筱,把孩子交给他后与李凤宁两人一起去了前院的书房。
两人到的时候,书房里已经站了一个约莫三十岁不到的女人。桌上虽摆着茶水细点,她却显然对书房的陈设布置更感兴趣些,正站在百宝架前看一只秘色的双耳瓷壶。她听见开门的声音后回头,“凤宁。”然后又用一种十分平直,听上去完全不意外的语调说:“小六,你也在。”
从相貌上来说,其实这堂表姐妹三人长得挺相似,任谁看一眼都能知道她们三个必然有血缘关系。李凤宁本来是十分清爽自然的气质,或许因为一年以来经历的事情太多,她骨子里那股源自于李氏的天家血脉开始显现出来,举手投足间总萦绕着一点雍容大气。而当她不笑的时候,那股子威仪和压力也越发明显。
殷六则是被一股似有若无的阴沉气息缠绕着,亏得她生了一副好相貌,硬生生地给扭成一种“有本事但非常不好惹”的外在观感。
而殷悦安则彻底不同。
继承自殷大人的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珠与像是一直翘起的唇角,让她给周遭一种十分温驯善良的感觉。
但实际上么……
“二姐。”李凤宁自跨进书房门口就启唇,态度简直堪称乖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早知道你今天得闲,我应该下帖子请你和姐夫过来坐坐的。”
“二姐。”殷六也跟着李凤宁,乖乖地叫了一声。
“你们这是干什么?”殷悦安眼睛一转,于是那种老好人的气质陡然一扫而空,她冷笑一声,“小六,姨父都没打断你的腿,也没叫凤宁把那孩子扔了,就证明他认下这个孩子了。他老人家都点头的事,哪轮得到我这个堂姐来说什么?”
殷悦安说的“姨父”,是指殷家长房殷雪秦的夫君孙氏,殷六的父亲。
殷六一阵尴尬。
李凤宁顿时松了口气,“二姐,是大姑父跟你说的?”她语气都轻松了起来,“最近小半年里,我都不敢去见他,就怕他为了这个恼我。”
“姨父哪里会对我说这个?”殷悦安只道,然后看向李凤宁,“御史台里都听见流言了。我却知道凤宁你那阵子天天在宫里侍疾,连吃饭睡觉都没功夫,哪里来的这个闲心。”她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又朝殷六扫了眼,“既不是你,整个安阳能叫你心甘情愿收拾烂摊子和背黑锅的,也只有小六了。”然后殷悦安一顿,拉起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小六你只要不违国法,我才懒得管你那些蠢事。三哥和五弟不在安阳,悦翰不好意思说你,咱们家还有大姐在呢。”她啧啧两声,“你们两个别以为大姐脾气好就能轻易过关,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才叫厉害。”
她这一番话说得李凤宁也不安起来。
殷悦安却不理一个表妹一个堂妹如坐针毡,只道:“凤宁,我今天过来是有正事跟你说。”
李凤宁下意识一挺背,“二姐你说。”
“我刚从凉州回来,听说一个消息。”殷二表情凝重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李凤宁看着她,然后因为她接下来说的那句话,表情跟着一凝。
殷悦安沉声道:“驲落王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