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家后花园的石桌边,凤未竟与一个年级相仿的男人对坐着。
凤未竟因身体不好,素来就不喜欢热闹的打扮。所以即使暮春时节满园芬芳,他却依旧是一身浅青月白。他虽然气色很差意态却十分悠闲,配上那双通透明了的清澈眼眸,只坐在那里就有了点超然物外,并非凡尘之人的意思。
而坐凤未竟对面那人,单论容貌却是要比凤未竟艳上好些,偏眉眼间又别有一股沉静的味道,看着就叫人心生亲近,居然也没有被凤未竟遮掩过去。
凤未竟拿起白瓷茶轻抿了口,浅浅一笑意有所指,“凉月表弟好生悠闲。”
其实在离家之前,凤未竟跟家里说的就是“去安阳看看太医能不能医好他的宿疾”。虽然途中他“稍稍”绕了点路,估摸着小半年过去后,邵边那里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横竖他草原也看够了,便雇了马车再换船来到安阳。
凤阁大学士连翰年幼时在凤氏读书,与凤未竟的祖母是同门的师姐妹。而连翰的女婿又与凤未竟的父亲是表兄弟。因为有这两重关系,所以连凤两家一直都十分亲近,于是凤未竟到安阳之后便住到了连家。
坐在他对面那人名叫连凉月,其实是他表婶的庶子。虽然血缘上没有关系,不过凤未竟喜欢他的性子,因此没多久就熟络起来。
今日也是连凉月特意请了他过来园子里赏花。
“不过是出来喘口气罢了,一直闷在屋里没意思。”连凉月嗓音轻软语调平和,听着倒像是真心实话,只是他眼神似乎总是朝花园门口飘。
凤未竟不由得抿唇一笑。
他往敦叶城的时候被船家欺骗,险些困死荒山的时候为人所救。那位救命恩人总是喜欢逗弄她同行的弟媳,一路旁观着的凤未竟也算是品出几分趣味来。
“听说今天府里有外客要来?”凤未竟抿着唇,毫不掩饰他的戏谑,“咱们坐在这里撞见外人就不好了。不如先回去?”
眼神尽顾着花园入口那边的连凉月,听了凤未竟的话先是一呆,目光里露出几分失望几分不好说出口的急切。只是当他转眸过来之后就立刻发现凤未竟的故意,顿时羞恼起来,可偏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脸上泛起一点淡红。
凤未竟更乐了,“或者我先回房去?来的那位是你表妹,不算是外人了。”
表妹倒是表妹,只不过是订了亲的表妹。
如今谁不知道,凤后将他姐姐的庶子定给当今陛下唯一的皇女了?
虽说连凉月只是侧室,可是宫里传来的明确消息是,那位皇女可是连个通房都没有的。据说她性子谦和,模样也不错,又有凤后这个亲舅舅看着,对连家庶子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来说,真是一门好婚事了。
而昨日秦王递了帖子过来,说是今天陪皇女过来“探望外祖父”,今天连凉月就邀他“赏花”,直叫凤未竟肚里暗笑,这两个果然是该凑在一起过日子的人,想法居然一模一样。
连凉月哪里还能看不出来凤未竟的意思,他面上更红偏又不好说什么,只好瞪了他一眼。只是他青春美貌,双眸水润面上羞粉,这一瞪哪有丝毫威力,倒更像是抛媚眼,只看得凤未竟浅笑出声。
两人正说着话,花园那头居然真有人声过来。
凤未竟虽体谅连凉月一点小心思,到底他也是大家公子,如今又住在亲戚家更要格外注意规矩。因想着如今两人也没带小厮,大喇喇地坐在花园里摆明一副等人的样子不太好,便有意想拉连凉月起身走两步,装作偶遇然后还能说两句话。
只是他才一起身,就觉脑后一勾,头皮被扯得一痛。他顺手摸过去就摸到树枝。
好像是旁边一株绣球的枝条?
因发髻被死死勾住,转一点就觉得头皮扯得生疼,凤未竟根本没法自己弄下来。
“表哥……”想要帮他的连凉月奈何比他矮了两寸,根本看不到他头顶的情形,他踮起脚尖试了试之后就说,“你等等,我去叫人来。”
连家虽然清贵,却并不豪富,园子能有多大?两人说这一两句话的功夫,那头的人声就已经靠拢过来。
前头引路的那个正是连凉月的嫡姐连睿,后头跟着两个年轻女人。略瘦弱点那个穿青,高一点的那个着红。
“咱们园子里那棵……绣球……”不管原本连睿为什么要引人朝这里过来,在看见石桌边的情形不由呆滞了下。
凤未竟被枝条勾住发髻,动弹不得。而连凉月正提起裙子想要跑去叫人,他一抬眼见面前来了好多人,惊讶得连手都忘了放下来,居然就保持着手提起裙子露出绣鞋的样子呆愣在那里。
整个园子,突然静到一丝声音都没有。
最后还是那个穿红的轻笑出声,“无疾,你未来的小郎君挺活泼的嘛,我放心了。”
顿时就有两个人面红过耳。
而凤未竟却也是一呆,他下意识朝那道熟悉的声音看去,然后因为忘记自己的处境而再次被狠狠一扯头皮,疼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
不过到底,还是看到了他想看的人。
真的是……
她。
凤未竟一时之间有点挪不开眼。
红色……
果然适合她。
艳丽到像漫天大火一样的颜色,天然地与她合适。在凉州的时候就没见她如此正经装束过,他第一次见她穿红色深衣,凤未竟却只是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只是……
七条玉珠。
凤未竟心下略略有些发闷,就像他每回心疾发作时一样。
这赤月的天下,能在发冠上配饰七条玉珠的本就屈指可数,而在二十岁上下的却仅只一人。
原来她不姓凤,凤只是她双名中的第一个字。
那边,那个从初次见面起就隐了姓氏的人终于转了头看向他,然后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讶然和意外,“清容?你怎么在连家?”她自自然然越过人群,越过李安和连睿,甚至刻意走了条弧线来绕过连凉月,然后停在他面前。
凤未竟看着她。
她的表情已经转变为一种纯然的喜悦。
没有高傲和矜持,他只能看到她毫不吝惜地向所有人展现她对于旧友重逢的喜悦。
他心下不由一定。
她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谨安。”
即使他猜到她姓李,她就是让整个安阳都为之沸腾的秦王,但是凤未竟却下意识地用表字来称呼她。
是因为她应该不喜欢别人称她作殿下,也是因为……
他不想这么唤她。
然后,他就看见她抬起手,开始解决他的困境。
以一种……
虽然没有碰到他,却几乎将他环在怀里的姿势,传来一股淡淡的清雅香味。那带着体温的味道仿佛将凤未竟整个包裹起来,薰得他面上都微微发热起来。
“好了。”
直到他的发髻终于刑满释放,她后退了一步之后那股气息才慢慢淡去。
“总觉得每次见面,我都在麻烦你。”凤未竟抬眸,“有劳谨安了。”
站在他对面的人却只是浅浅一笑,那眸子仿佛吸纳了太阳的光辉,“能为清容效劳,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