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明知道连殷六都会提起这事,显然是外头闲话传得挺厉害了,虽然明知道殷五十有八九是为了这件事才特地从广宁赶回安阳,李凤宁却仍然没有拒绝。。
城南的崇文馆,是个赏菊胜地。
崇文馆是国子监下所属的外监舍,平常给监生们读书论道,春闱则让赶考学子落脚。这地方本来是只给国子监生用的,但是因为领着崇文馆莒舍监喜欢莳花弄草,种的菊花整个安阳都有名。凤未竟听说之后就想进去看看,于是便央到了李凤宁这里。
那又不是什么专供人游玩的庭园,没个监生陪着是进不去的。偏巧李凤宁在国子监待过,也能算是个监生,所以便说好由她陪着着去了。
八月十七日,城南崇文馆内。
栏杆之外围墙之间,方寸之地内有一株菊花静悄悄地绽放着。菊花色作鲜黄,中间的花瓣密密地集拱着,外沿却仿佛有谁拿了画笔随意挥洒一样,肆意地向四周喷洒出去嫩黄的细长花瓣。
李凤宁本来就只是个引路的,因此倒是把目光放在身边娇客身上多些。
凤未竟似是十分喜欢菊花的样子,完全没有掩饰他神情里的喜悦,偶然见到墙角这株,他竟好像忘了身边还有旁人似的,加快步子几乎像是小跑了过去。
“谨安……”他回头脸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但是话到唇边却又改了,“你不喜欢菊花?”
“一般。”李凤宁也朝那花瞟了一眼,“秋天的话,我还是喜欢……”
话到嘴边,李凤宁险险压住了。
她刚才差点就把“枫叶”说出口了。
那漫山遍野的鲜红,是如此的热烈如此的奔放。而那仿佛将世界都能染成同一种颜色的红,却被被一抹纤细的白影生生压了下去。
那样的场景,实在是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谨安?”
直到凤未竟唤她,李凤宁才发现自己居然发起呆来,一时间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她力图平静地回视凤未竟的时候,在对上他那双清澈到仿佛泉水一样的眼睛时,竟没来由地心里一跳,仿佛被看穿想法似的,倒叫李凤宁有点恼起自己来了。
“烤肉。”李凤宁面无表情地瞟了一眼眉眼间笑意更显的凤未竟,“冬天吃得太腻又没法动弹,秋天最适合香喷喷的烤肉再加上烫好的酒。吃完之后出去跑几圈马,出一身汗是最舒服的了。”
凤未竟挑起眉,一开始是有点意外的,后来便转为十分的艳羡。
而直到李凤宁看见他的艳羡,才反应过来以凤未竟的身体来说,只怕不要说是跑马了,就算是恣意吃肉都是极少见的事。
话虽已出口,但道歉却是不可以的。
能独自踏上旅途前往敦叶的凤未竟,如果她真的为说了骑马就要道歉,那才是真正在伤害他。
“谨安,你今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有事情?”凤未竟认真地说,“反正我都进来了,舍监也不能赶我出去,你要有事你去忙好了。”
“不是。”李凤宁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前天听见两句闲话。”
没错。
正是因为殷五和殷六两个都说起同一件事,叫她不得不一直牵念着,而今天见到本人之后更加七上八下没个是处了。
照平常来说,她会直接就答枫叶的,可今天看着凤未竟的脸,竟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闲话?”凤未竟眼珠一转,眸中难掩好奇,“什么闲话还能叫你记到现在?”
“你这话听着,”李凤宁压低眉,“怎么像是在说我缺心眼?”
凤未竟克制不住地弯起唇,“秦王殿下多心了。”
平常谁唤她作“殿下”她都要生气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这个眼眸中漾着一丝慧黠,唇角高高翘起的男人,李凤宁却只觉得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在心底泛开来。
她差点就要“嗯哼”一声作答了。
李凤宁眨了眨眼。
她这是……
怎么了?
三番四次在这个人面前如此失态。向例都是她哄人的,就算对着先帝她也敢耍娇弄痴,但是今天已经有好几回被这人牵着鼻子走。
远远有人疾步过来跟松烟轻说了几句话,松烟转身便道:“主人,厨下说是席面已经准备好了。”
“已经该用午膳了?”李凤宁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色,果然日正中天,看着像是午正了。
她自言自语一句,松烟答道:“是,已经午正一刻,您与凤公子逛了有一个时辰了。”
“清容赏个脸,与本王一同用个午膳?”李凤宁朝凤未竟看去。
凤未竟点了点头,他正顺着李凤宁的话要敛衽行礼的时候,突然整个人一晃就朝前扑。
李凤宁心里一跳,竟然想也没想就朝前一接,堪堪把人接到怀里,急道:“清容,你怎么了?”
有好一会,凤未竟只靠在她身上,正当李凤宁急到想叫人的时候,他才低低地说了声,“没事,只是脚有点僵了。”
只是站那么一会功夫,他脚僵到连步子都没法跨。
这个人的身体……
差到如斯田地。
在凉州的时候就是这样。之前行船的时候他睡得比所有人都早,起得却也比所有人都迟。当时李凤宁只道他大家公子,不好意思与一般女人厮混。但是等上岸之后才发现不是。当时其他人都骑马,唯独凤未竟坐车,但是在第一天仅仅赶了四个时辰的路之后,第二天他就发烧,在驿站卧床不起。没奈何,李凤宁只好留下人和银子,自己先行上路。
“谨安,我……”凤未竟使劲想自己站立失败之后抬头看李凤宁,或许是她表情过于凝重,竟使得他声音局促不安起来,“我没事的。”
“能走么?”李凤宁只轻声问。
“再……再一会。”依旧靠在李凤宁身上的凤未竟露出一丝赧色。
大朝会如果时间太长,先帝和陛下都会赐那些老大人坐。而李凤宁也不止一次看见过,那几位年长的大人从太医署叫了司医过来按摩腿脚。
那可不是站一会就能好的。
李凤宁俯身一抄,打横把凤未竟抱了起来。凤未竟低呼一声,下意识抓住她的衣襟。他抬起头似乎想要反对的,却在发现李凤宁挑着眉正看他时,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低下头去,叫李凤宁只能看见他渐渐发红的耳朵。
李凤宁叫松烟前面带路,快步把凤未竟送到铺设好午膳的地方,然后扶着他坐到椅子上。
而等到李凤宁在他对面坐下的时候,他脸上的红霞还没退下去。
说实话,其实仔细看的话,凤未竟长得相当不错。只可惜病弱夺走了他皮肤本该有的莹润光泽,再加上嘴唇都毫无血色,以至于……
李凤宁眨了眨眼。
他的唇色不均匀。
像是……
抹过胭脂了?
李凤宁下意识低头,果然看见衣襟上一道红色。
李凤宁再度抬头,这回倒叫她看出些不同来。
他何止用过唇脂?
他还敷过粉,画过眉。他那身藕色比甲和嫣红裙子都像是这一季新出的料子。
凤未竟为了今天……
仔细打扮过。
咦?
突然之间,有点压抑不住一种名为“窃喜”的情绪。虽然未免她突然笑起来显得太诡异,于是用假咳遮掩过去。
“谨安,这个豆腐……”凤未竟抬眸,难掩讶然。
豆腐?
李凤宁朝桌上一看。
深色砂锅里,一块细白嫩滑、棱角分明的豆腐躺在澄清透明的汤汁里,豆腐上盛着黑色的酱。泉水豆腐是邵边名菜,李凤宁只是想着他离家日久,所以吩咐了仿做一份而已。
“那个厨子可是自称从邵边来的,清容你尝尝?”
“谢谢。”在还没有起筷之前,凤未竟朝她笑了一笑。
一瞬间,仿佛有阳光照入清澈的小溪,叫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其实吧……
于是这个念头突然之间就毫无征兆地出现,然后在李凤宁的脑海里安营扎寨再也不肯离去。
如果先帝给她定的是眼前这个人的话,她是不会有一丝一毫不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