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怀庸打小就觉得,她家除了个个读书,而且都还都读得不错以外,其实也就是个平常人家。
曾祖母凤清竹虽然文名赫赫,可她自己却命犯孤星。母父与夫君都是三十来岁就没了,就连一双儿女里的儿子也在十六岁上没了。她去世之后,凤家才渐渐繁盛起来。凤怀庸的祖母生了三个女儿,到了凤怀庸这一代有六女七男,也算是相当繁盛的大户人家了。
凤怀庸因是长房长女,在懵懵懂懂的时候便把照顾弟妹当成了自己必须履行的责任。但是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她将会有一群千奇百怪到什么地步的弟妹。
三妹懒到连话也不爱说,两个字能表意的绝不说第三个,好像嘴皮子多动两下能要她的命一样。五妹是个馋鬼投胎,花花草草的捋下来就朝嘴塞也算了,她连墨汁都敢去舔一舔。二弟在六岁的时候张嘴就说人家“赠绨袍”,当着面讥讽人家有眼无珠自高自大。而四弟自小喜欢带刃的东西,给把大砍刀,他能乐得觉都睡不着。
只有七弟未竟从来都是不同的。
平静宁和,宽容体谅,文雅端方,似乎世人臆想名门公子时能用到的词汇都适用在他身上。
凤家上下其实都情愿他奇怪一点,再奇怪也比他天生心疾来得好。
每每看着他嘴唇青紫地倒下去,都叫人心惊胆战;每每看他一脸苍白地从昏迷中醒过来,又异常叫人心疼。于是整个凤家,从祖母开始,到母亲和两位姨母,甚至他的六个姐姐和六个哥哥,整个凤家就没有不宠他的。
平心而论,凤怀庸觉得她这个弟弟,在凤氏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因此绝不肯叫他低嫁了。可谁成想在凤家人眼里再没有不好的孩子,居然只因为身子不好这一桩,就拖累了他的婚事?
从马车里出来的凤怀庸,双脚才一落地就抬头,看向门楣上写着“崇文馆”三个大字的匾额。怔忡了一瞬之后,她又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手里被她捏皱了的胭脂色的帖子。
“欣闻怀庸先生至京。若得初十日未正时分崇文馆一见,宁之幸矣。”
她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
措辞很平常,但是那笔字却有几分说道。
乍看着隽秀飘逸,仔细看却能发现无论笔力、结构都扎实得很,显见是下过苦功的。笔力从头到尾始终如一,则是能说明此人心性沉稳。
帖子用的纸平滑厚实,所费不菲。写那些字用的墨,颜色浓淡相宜还有淡淡馨香,显见也不是寻常货色。
单看这份帖子,倒是足以令人心生好感。只是当她目光一挪到落款的地方,却不由莫名地叹了口气,才三个字那么长的名字倒被她念得像一声幽幽轻叹。
“李凤宁……”
凤怀庸这边还在怔忡之间,那头已经有人从门口走出来,是个十四五岁书僮打扮的少女。她衣着合身,面容略圆,走到凤怀庸面前先施一礼,道:“请问,可是凤氏怀庸先生?”
因凤家乃是以文出名,又有个凤氏家学,所以外头碰着她们倒是多以“先生”相称。凤怀庸便点了点头,道:“凤某应秦王殿下之约而来。殿下可是已经到了?”
“是。”那书僮恭谨地应了声,完全没有半点骄矜之色,“我是跟着主人出门的松烟,请先生跟我来。”说罢,便又一躬身,然后当先引路而去。
这副有规有矩的模样,却反而看得凤怀庸更添一层沉重。
前些日子邵边送信过来,居然说那个答应娶未竟的金师妹悔婚了。凤怀庸打开头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后来还是父亲劝她说因为这个金师妹有求于凤家,便不敢待凤未竟不好。凤未竟也知道这金师妹虽说为人势力了点,可既要做凤氏塾师就必得留在凤氏,未竟嫁过去也不用远行,也方便家里照拂,最终凤怀庸还是勉强同意了。
可那个金师妹居然悔婚?
就在她满肚子怒气却又不敢跟未竟说的时候,邵边居然又送来了第二封信,说是……
□□遣人来提亲了!
太过巧合的时间,令人不用推想也能知道能令金师妹退婚的到底是谁。而凤未竟在看完信的刹那心就沉了下去。在安阳的她,比邵边更能感觉到李凤宁的如日中天。而旁人眼里啧啧称奇的大功臣,凤怀庸却只看到她的位高权重和野心勃勃。
她不相信李凤宁是真心喜欢上她的弟弟,只是觉得她是想要借着这个由头,把整个凤家吞吃下肚而已。只是凤家对旁人或许还有点威慑力,但是在秦王的名号前却特别苍白无力。
但不管再怎么沉重,来都来了,她必须去见一见。
崇文馆原来是学堂,后来又归到国子监之下,因规制与一般学堂也无甚两样,所以对凤怀庸来说十分有亲切感。再加上此地舍监喜好莳花弄草,只是漫步其间倒也略略安抚了下凤怀庸烦闷的心情。
只是,为什么那么安静?
走了一长段路之后,凤怀庸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问题。好歹也是朝廷衙门,怎的连个人影也不见?
凤怀庸正疑惑着,就见前面屋子拐角处有个人立在那里。这人长身玉立站在栏边,许是听见脚步声而回头,然后就对着她浅浅一笑。
这人长得十分隽秀,尤其那双乌润润的眸子眼角微挑,那浅浅一笑之下,大概任谁都生不出恶感来。凤怀庸也没多想,便朝此人颔首为礼。
谁想她正要越过去的时候,那人开口说话了,“怀庸先生。”
她知道自己是谁?
凤怀庸满心想着那请她来的正主一定是等她去拜见的,所以一时没朝那里想。待见到适才过来引路的书僮侍立到那人身后去,凤怀庸也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然后她丝毫没能在对方面前掩饰自己的讶然。
这人……
就是秦王李凤宁?
“今天请怀庸先生过来,只是想问一声,”站对面那人说,“我打算将这个地方交由凤氏打理,怀庸先生以为如何?”
交给凤氏打理?
饶是凤怀庸自诩有些见识,也一时闹不明白她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殿下的意思是……”
“怀庸先生是当世大家,在您面前摆那些架子忒没意思,不若就以表字相称如何?”那人却只咧嘴一笑,“清容也叫我谨安的。”
清容……
也叫她谨安。
这是什么意思?
仿佛隐隐暗示着,自家小弟与她有什么关系似的,令凤怀庸心生恼意。只是她到底识得轻重,不肯做那凭着性子拂袖而去的事,虽然脸上还是一沉。
“凤氏闻名天下,能入学的无不一时之选。”那李凤宁却仿佛并未察觉她的表情,只依旧那副亲切到几乎叫人如沐春风的语调说,“照我想无非分为三类人。有心入仕的可以走一走科考之路,一心向学的只管把自己埋在书堆里。而我却想造一条可以上达天听的明路,给那些既想兼济天下又怕官场束缚的。”
凤怀庸一时有些听住了。
“殿下……”她犹豫了下,还是换了个称呼,“谨安是想令我凤氏入凤阁?”
“非也。”李凤宁笑着摇头,“凤氏清名,一半来自学问,一半则因无官。真要令凤氏入了仕途,也不过是另外一个连氏和萧氏罢了。丧了文士学子的信服,那才叫得不偿失。”
这道理,凤氏又何尝不知?
她家那么多人,也不是个个都对做官毫无兴趣的,不过就是因为赫赫凤氏的名声与传统压在那里,一家子人里只要出了一个做官的便要溃于蚁穴,所以谁都不敢罢了。
只是她这个活了三十多岁的人能明白也就罢了,这个李凤宁现下才二十一吧?
想起那个去邵边求亲的,那股侵扰了她好些时日的沉重感又复侵袭回来,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一入官场身不由己,虽然是句老话,却也是句真话。我想给天下有识之士另辟一条畅言之路。有识有能之人不会都在官场,而当这些人有意为天下尽一份心力的时候,我不想她们望洋兴叹而已。”
“这件事……”凤怀庸想来想去,只能叹道,“果然只有凤氏才能做。”
这不是自吹自擂,即便凤怀庸换了别的姓,也一样如此说法。
这世上能安贫乐道的本来就不多,还得出了名的,还得在读书人里有好声望的,还得人数不能少到几十年就死光了的。所以算下来,果然是只有凤家才合适。
“若真有那么个地方,必然得在安阳城内。消息走过百里就能变味,不要说进言和劝解了。”李凤宁说,“何况,还得有人滤一下那些递上去的东西,必得有些真材实料的才行。阿谀奉承的华丽文章,宫里已经堆得汗牛充栋了,实在用不着旁人再来锦上添花。”
李凤宁这骂人不带脏字的讽刺,直听得凤怀庸眉头一松。
然后毫无征兆地,李凤宁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更何况,不给你们一个就近瞪着我的地方,我怕你们不肯让清容嫁给我。”
才出现的轻松一凝。
凤怀庸觉得自己完全分辨不出来。李凤宁到底是为了她这个计划才想求娶凤未竟,还是为了能让凤未竟能嫁给她,才想到这种会令整个朝野都为之震动的法子?
理智告诉她是前一种,但是在看着她眼角眉梢那股柔软时,凤怀庸又忍不住觉得是后一种。虽然才这么想的瞬间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真的开始觉得李凤宁不是为了凤氏才想娶她家小弟的。
所以,凤怀庸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犯了一回傻,叫我撞上了。”李凤宁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浅浅地弯起唇角。
这个表情,看得凤怀庸又是一愣。
她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笑,因为她在看到自己夫君的时候,也会有相同的感觉而已。
“不过,怀庸姐,”李凤宁毫无征兆地突然换了称呼,然后也突然咧开嘴,把那种仿佛春光一样温暖明亮的笑变成了一种充满野性的表情。
凤怀庸一愕。
“我虽然有点配不上清容,但是我不会让他嫁给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