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一句话就说清了如今赤月的朝堂格局。
前朝原是按三太九卿分理政务。本朝因人多地广事务繁杂,便将原来的九卿改为九寺,又另立六部主管细务。原来的九寺因分管的事渐渐被六部拿走,如今还裁撤不得的,大概也只剩下国子监和大理寺两个地方了。
李凤宁缓下脚步,虽站在一片或深或浅的绿里,景色却是入眼不入心。
李凤宁一直以为,李贤临出发前将监国大任交给她,无非是因为明白李凤宁向着她而已。包括楚王在内的人,满朝上下只要有人敢作耗,李凤宁就敢剁了她伸出来的爪子。
但是今天在宫里听到的那句话,却叫李凤宁开始茫然了。
无论李凤宁与李安有多亲近,她身体弱却是个不争的事实。李贤看着比李安要健康许多,还只站住了一个病弱的女儿,换到自小就连阵凉风都不敢吹的李安又将如何?
所以李贤有过继的想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李贤并没有安排她出京的做法。
如果李贤不能比李昱更长寿的话,那么在十九年后赤月又将迎来新帝。那时候,李凤宁正是四十岁的壮年,而她的女儿最多也才十八岁,尚未及冠的年纪。
一个权倾朝野的生母能对新帝产生多大影响……
所以李贤现在让她监国,就不只是因为单纯地信赖她能够安家定宅。
她在未雨绸缪。
想明白了这点的李凤宁,突然觉得四下里空得慌。
明明触目所及的地方有假山有小湖,明明只要她张口一唤就会有很多人出现,明明她有夫君有家,上百号人指着她吃饭过日子……
但她还是觉得空落落的没个是处。
“小姐?”假山后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人。依然与幼年时一样憨然的浅笑,放在如今清秀粉嫩的脸上,倒是别有一番毫无心机的纯然清澈。
换到旁人大约都是要看呆一瞬的,李凤宁却因为实在太过熟悉反倒瞟了他一眼。
男人笔直地走到她身边,在与她鞋尖碰鞋尖的地方才停下来,微仰起下巴,将他只因为看见她就高兴的情绪毫无掩饰地铺陈在她面前,“你回来了。”
心情完全算不上好的李凤宁眨了眨眼。
这世上谁没有烦恼?
随儿既不丑怪也不蠢笨,外头还有几百号人看他脸色吃饭。为什么偏他就能是无忧无虑?
不爽的情绪浓厚起来,下一瞬,她想也没想抬手就揉他的脸。
“小姐你干什么……”随儿瞬间晴转多云,他皱起眉头,却只是露出个勉强能算是幽怨,完全不是生气的表情。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吗?”李凤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诶?做,做了什么?”水润的大眼睛在呆滞了一瞬之后,紧接着睫毛就颤了颤,垂下去的时候脸上漫起一阵羞色,声音越说越轻,“不就吃了点,吃了点醪糟么……”
“不就吃了点醪糟?”李凤宁压低一边眉,“不就吃点醪糟你能扑过来亲我,拉着我的手塞进你衣服里,要是哪天喝了酒你还不上房揭瓦?”
李凤宁越说,随儿脸就越红。只是如今他到底有些不同,这回没呆站着手足无措,他朝前一扑,环保住李凤宁的脖子把脸贴到她的脖子上,也叫她呆了一呆。
温香暖玉抱满怀之后,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就消失了。
李凤宁试探地抬手抱住他的腰,收紧手臂,让他与她紧紧地贴在一起。
而当胸腹间那种暖烘烘的感觉,透过薄薄的春衫透过来时,李凤宁只是下意识地舒了口气。
“刚才在想什么?”随儿在她耳边轻轻地问,“陛下不在,君上想她了?”
因李凤宁的关系,随儿打小也是常常出入宫禁。尤其对凤后,简直比对自己亲爹还熟悉。
“姐夫说,如果无疾生不出来,大姐姐想要过继我的孩子。”李凤宁把令她无比惶惑的话说了出来。
她身边几个男人里,大约就没有听不明白这话里含义的。
只是凤未竟身体孱弱,在孩子还没影的时候就跟他说养不多久就要抱走,李凤宁怕他忧思过重反而不好,何况他这辈子能不能有孕还得二说。
而多西珲,所幸他现在是跟着李贤御驾亲征去了,若他在府里,李凤宁都不敢这么外露情绪。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他不可能会对这条消息无动于衷。
至于梓言,凤后肯定不会过继他生的孩子。这句话说给他听,无非是徒惹伤怀罢了。
“哦。”
李凤宁一时没反应过来。
……“哦”?
这么大的事,他“哦”一声就完了?
李凤宁松开手,把随儿略推远一点看着他。
“小姐,你把染露宠得已经分不出谁是他亲娘了。”随儿抬眼看她,表情里甚至带着一点不解,“无疾将来的女儿,你会不疼她?”
答案,当然是“不会”。
但是……
“无疾要是有女儿,你会把她的女儿当成自己生的来教养。”随儿说得一脸自然,“无疾要是生不出女儿来,陛下过继你的女儿,你肯定也不会把她当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吗?”
“刻意笼络皇储的姨母”与“其实是皇储的生母”……
而两者最大的区别,不过在于后者还能以血缘天性辩解一句罢了。而实质上,都不过是权臣而已。
……所以,刚刚是她庸人自扰?
好吧。
他的三言两语,的确是比任何旁的劝解都管用。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凤宁看他那一副平常自然的表情,手又开始痒了。
随儿猛地一梗脖子,闪电般抬起手护住自己的脸颊,压低眉一脸防备,“小,小姐,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
“姐姐拿军器监的边角料新做了好多玩器出来,”随儿为了保护自己的脸不受摧残,话说得极快,“我拿去放铺子里卖了。”
“玩器?”李凤宁一听军器监,倒是上了心,“什么玩器?”
“就是蹴鞠球、陶土做的小猫小狗,还有九连环和风筝什么的。”随儿说,“姐姐会画嘛,做出来的比别家可爱,就很好卖。”
这个李凤宁倒不意外。
范聿可是赫赫有名的柳牍山人,连先帝都赞过她的画。而军器监里又齐集着朝廷甄选出来的能工巧匠。她们做出来的玩器,要是还比不过民间粗制滥造的东西,李凤宁干脆找块豆腐撞死自己算了。
只是,随儿特意拿这个来说,显然并非只是想让她知道一下。
“很好赚吗?”李凤宁便问。
“头一个月里,放杂货铺里搭着卖,就赚了一千多两。”随儿干笑了一下,“所以我就……多开了几间铺子,专卖这个……”
李凤宁挑眉。
“现在外头都说小姐你在借机敛财。”随儿做出一副十分乖顺,低头认错的样子。
“这就是你昨天晚上想跟我说的话?”
“小姐,会不会对你不好?”随儿说,“这门生意我不做了。”
敛财,真不是什么好听名声。更何况,李凤宁现在完全不缺银子。
“其实……”
其实,有什么不好呢?
一点模糊的想法突然闪过。
“京里,真的到处都在说?”
随儿点了点头。“姐姐把她就是柳牍山人说了出来,那些秘……”他眼神里闪过一点扭捏,“有些东西就更好卖了。”
李凤宁心里念着事情,就没留意到随儿的表情。她眼珠一转,突然咧开唇,“做得好。”
“做得好?”随儿不解地看着她,“不要把铺子关了吗?”
“不用。”李凤宁对着他弯起唇,“跟聿姐说,放心卖,有事我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