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暮夏。
偷懒亭建在王府花园的假山上,再加上软榻离地二尺,因此坐在那上头能将整个王府,甚至连外头一片都尽收眼底。
日落之后,空气的燥热散去,已经有了一股初秋温宁安懈的味道。光可鉴人的黑漆托盘上,秘色瓷的酒壶与青玉的酒爵通体都是各种凤纹,连壶柄也雕成了凤尾的形状。
当成赃物卖了怕不要四五百两银子的两件物什,在此间主人眼里却不过寻常酒具。李凤宁拿起酒杯自斟了一杯后将酒杯送到唇边,然后放眼望了出去。
安阳城里寸土寸金,萧氏一族的人口又多,在萧明楼携了夫郎去燕州上任后,自然不可能空留着一大片屋子十来年不给住人。也于是萧令仪自从来到安阳之后,就住得十分逼仄。所以李凤宁乘她娶时家小弟的时候,在自己府邸东面买了一栋三进的宅子当成贺礼送给她。也所以现下坐在偷懒亭里的李凤宁,只要偏偏脑袋朝东面看过去,就能看见萧令仪家的墙根。
李凤宁啜饮了一口清澈的酒液。
西北面的大宅子送给了范聿。而西南面那一片七八间小宅子,则分给总管程颛、长史曹琏并一班清客来住。府邸正北那一片住着府下所有成了家的管事和仆妇,而正门前整整两排屋子则空置着。
把整个坊区都改名叫秦王坊,也并无不可了。
李凤宁闭上眼睛,享受着夜风轻抚肌肤时的柔软和微凉。再睁眼去拿酒壶的时候,手指不经意间拂过自己腰带上的玉佩。
她低头一看,然后忍不住咧开嘴浅浅笑了起来。
这络子是她夫君给她打的呢。
平心而论,凤未竟打的络子配色倒是雅致,式样却是寻常了些。可她收到的时候仍然十分高兴,成天进进出出的就算肯用别的玉佩,也必然得把他打的络子换上才行。
这才像个家的样子不是吗?
如今唯一的缺憾不过是她还没有孩子。不过一来这个得顺其自然,二来,她也还没老到要为无嗣着急上火的年纪。
李凤宁再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下。
至于朝中,也不知道是她赶走中书令,还是她在大朝上的虚言恫吓起了作用,又或许朝臣们只是在暗地里攒着力气打算等大姐姐回来一举扳倒她,总之现在一个个都老老实实。既没有人刻意刁难,又没有人糊弄了事。而李凤宁好歹也在御前打转十几年,在最初的手忙脚乱之后,现下居然也不用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埋在文书堆里不见天日。
所以,如果真要找个词来形容的话,大概只能是“再好也没有了”。
眼下她要想的,无非是等大姐姐回来之后,要怎么避风头而已。
李凤宁把空了的金酒爵随手一丢,朝后倒进榻里。
要不,请大姐姐下旨申饬她“狂妄跋扈”?
差不多该秋天了,在家“闭门思过”正好可以陪陪夫君。不过眼见着要入秋,闭门就不太方便陪着清容出门赏菊。
要不她索性“放浪形骸”一下,全家人一起离开安阳出去玩玩?清容应该不会讨厌的,然后正好兑现一下她对梓言说过带他出去的许诺。
其实她还想陪凤后一起出去逛逛的。
不过,大姐姐回来之后,姐夫只怕都顾不上她了吧?
李凤宁咧开嘴,顺手去拿酒壶。
所以,还是她们一家子自己去玩好了。殷家五哥那里太近了,不如先去和州。听说和州那里有种果子……
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李凤宁坐起身,抬头朝那里看过去。
李凤宁不过喝了会酒的功夫,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躲在暗处的仆从甚至把石灯笼都点上了。而那人,就站在偷懒亭与台阶之间的石灯笼前。
夜风里的火光让他那张漂亮的脸陷入一片恍惚不定的暗影里。虽然模糊了五官,却不知道为什么凸显出那双寒星似的眸子,正紧紧盯着李凤宁。
没来由的,李凤宁心里咯噔了一下。
李贤出征必然要有个引路人。而整个安阳,任何一个赤月人都不可能比多西珲更了解驲落。而作为整个赤月最了解这位驲落王子的人,李凤宁没法对他的忠诚放心。或者更直白些来说,在某些她不可能提前预见的情况下,李凤宁不觉得多西珲会为了保全李贤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
所以李凤宁不止告诫了李贤,她还让枕月去暗中保护李贤。
而枕月,不是个擅离职守的人。
那么……
适才还清凉柔软的夜风,不知不觉间就沉重了起来。
“凤宁。”枕月从来都是冷静淡然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异样的急切。
“大姐姐怎么了?”李凤宁也不由急了,人猛地站了起来。
“陛下,染上了寒热病。”
只是寒热病?
李凤宁心下微松。
还好,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凤宁!”但是枕月,却朝前踏了一步。
他眉头皱紧,目光里是明显的担忧。
难道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看着枕月的表情,李凤宁的心再次揪了起来。
“大姐姐现在哪里?”李凤宁想平稳自己的语调,但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声音却还是在发颤,“她身边的大夫用的谁?”
“陛下……”枕月犹豫了下,最终似乎没忍心说,“在京郊。”
在京郊?
那就是已经回来了。
那就好,回来了就好。
略放下几分心的李凤宁又问:“为什么不快点进宫?”
宫里有赤月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为什么……
“凤宁,”枕月皱着眉,“去见陛下最后一面吧。”
“你说……”李凤宁一呆,“什么?”
“陛下不愿进宫,也不准告诉你或者凤后。”枕月说,“但是我听太医说,陛下……或许就在这一两天了。”
李凤宁只觉浑身一软,坐倒在榻上。
“哐”一声,凤凰纹样的瓷酒壶砸得粉身碎骨,暗沉的酒液像血一样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