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德皇帝六月底病逝于城郊大营。七月初发了丧后,到如今也有一个多月了。
冬天只要足不出户,烧足了炭盆其实还堪应付,可夏天穿得再少,不见得把那身皮给扒下来,再加上他还用不得冰,所以自打出生以来,每个夏天对他都是“苦夏”。
及至嫁到□□,虽李凤宁并不在意什么他名声贤不贤良,反倒是他自己不肯示弱,到底是要把王府收拾得像模像样才甘心。只凤家除了人人读书之外,家境却很平常,凤未竟也只是略听过一点怎么管家理事罢了,□□里完全用不上。
这一来,自然就更耗心力。
再到六月末李贤崩逝,凤未竟到宫里去应卯哭了几回,回来就觉得有点受不住。吓得他立时熄了那点不甘心,乖乖待在屋里静养起来。
这一静养,居然养得李凤宁整月没踏足过他的屋子。于是在八月十一这天,他早早地去了她的书房。
等她。
十一日是惯例的大朝日,她倒是会比平常空闲些。
凤未竟正一样样翻弄着她书案上的小东西,就听门外传来一阵人声。有人推开了门,然后他的妻主就踏进了屋子。
“……清容?”一身绣着七尾金凤的朝服外罩着粗麻衫的秦王完全没掩饰她的讶然,“你怎么来了?”
“成亲半年而已,殿下就对我生厌了?”凤未竟起身迎向她,“若果真如此,殿下还不若早早放我回家,也免得我一个人独守空闺。”他用词虽然哀怨,可语调却还是轻快的。
只是语调再轻快,却还是有点恼她。
“对不起,清容。”她却立刻就明白过来,那双眸子里盈满歉意,“我……”
凤未竟不由浅浅一笑,他牵起她的手朝外走,不需要用力,就把整个人都带出了书房。
两人一路回了正房。进他屋子的时候,无论在院子里还是在屋子里的小厮们,看见他牵的是谁后都是先一怔,随后才喜笑颜开纷纷行礼,倒让李凤宁神情里的歉然更浓重了。
两人进了内室之后,凤未竟便要抬手替她解下丧服。只是他才一抬手,就被她双手一揽,搂进怀里。
“我不是故意要冷落你的。”李凤宁说,“清容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你难过的时候都想不起我来,还要我有什么用?”凤未竟虽然没有抗拒她的拥抱,却到底也不想就这么轻易就让她过了关。他把下巴搁在她肩上,然后对着她的耳朵低声威胁:“我虽然在草原住够了,却还没有看过海是什么样的。”
回答他的,只是她突然收紧的手臂。
“我娶你回来,不是为了你能难过的时候陪我。”李凤宁同样对着他的耳朵说,“我想你把你养得胖一点,然后每天对我笑。”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恼的凤未竟在呆愣了好一会,突然提起拳头捶了她一下,“呸,你当是养猪么?”
“清容,你真的太瘦了。”李凤宁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话一样,手上略微用力,压在他的背上慢慢从上往下抚摸着。
凤未竟没能觉得自己有多瘦骨嶙峋,倒是被她摸得脸上漫起一阵淡粉色来,只能故意一沉脸,推她到床边坐下,低头去解她的衣带。
李凤宁自然是故意,只是见他脸色发沉,一时也不好估摸他到底有没有生气,倒是安分了些,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让他帮她换衣裳,“诚郡王想把羲儿过继成无疾的妹妹。”
手里拿着才替她脱下的粗麻外衫,凤未竟一怔,抬眸朝他妻主看去。
才不过一句话的功夫,这人之前一副温软的模样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好像脱去丧服就能露出她的本性一样。
凤未竟并不怎么喜欢她这一身衬得她雍容华贵,也孤傲冷硬的秦王朝服。他只“嗯”了一声,便示意她抬起手,自己俯身去解她黑袍挂的玉石腰带。
“殷家五哥已经答应我会去查卢家的隐田,多西珲在诱朝鸿胪寺少卿反叛。”李凤宁道,“我这里也寻到一个知道城郡王府秘密账册的人。”
多西珲……
盛德皇帝过世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何人都不见。凤未竟觉得她需要独处的时间,或者也是根本没有信心能把她拉出来,所以他一直没有去书房。
然后,叫多西珲打开了她的门。
说心里一点酸意都没有是骗人的,可到底……
到底她能走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嗯。”
所以凤未竟只是又应了声,就像之前听到诚郡王意图谋夺帝位一样淡淡的,好像完全就不是件大事一样。
然后他就看见她微微松了口气。
那是种,之前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紧张骤然消失后的轻松。
她这么在意他的看法吗?
“那个知道秘密账册的人,”凤未竟不由得弯了下唇,然后为了不让她看出来,他出声说话,“可信?”
“之前,诚郡王府里打死一个有身孕的侍宠……”李凤宁似乎很不想拿这些乌糟事对凤未竟说,“这人就是那个侍宠的娘,她是诚郡王府的车妇。”
杀子之仇吗?
如果身份确实了,倒真是可信。
只是……
“谨安,诚郡王是那么不在意孩子的人吗?”凤未竟想来想去,总是觉得不妥,“我一路从家里到凉州,路上看诊的大多是男人。家里争宠害死小侍的不少,但却鲜少有女人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孝期行淫,的确不是好事,却也仅止于“德行有亏”而已。诚郡王看着也不像是爱惜羽毛成癖,一丝瑕疵也不能有的,至于连孩子也杀了吗?
就算侍宠的命不值钱,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姓李的。况且遮掩的法子随随便便就能说出两三个来,即便不明不白地就这么养在诚郡王府里,旁人谁又能知道?
“你觉得,”李凤宁眉头一皱,“是三姐夫下的手?”
凤未竟摇头。
他只是觉得有点违和,但是叫他明白说出到底是什么,又说不清了。
“也不是三姐夫?”李凤宁却显然信他,见他摇头又开始思索,“如果诚郡王不是因为孝期行淫这一条杀死那个侍宠,那么杀死他就必然有别的理由。或许……孩子不是她的?”
凤未竟略怔,立刻懂了。
如果她的侍宠与旁人有了私情珠胎暗结,这打杀起来毫不容情倒也说得过去。
但是……
“但如果只是那个侍宠叛主,她完全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地把尸体运出来。但眼下,的确是只死了一个。”李凤宁想到了什么,眼睛一眯,“我那个三姐姐,从来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除非另外的那个是……”
有人要是与自己的侍宠暗通款曲,想来诚郡王也不至于那么大度,杀死侍宠反而饶过那个奸妇。
但事实上,尸体的确是只有一具。
而在诚郡王里,如果既要满足“女人”,又要满足“诚郡王绝对不会杀”的条件,其实的确是有两个人存在。
她的两个女儿。
那个名叫李羲的次女还小些,名叫李昊的长女……
可是已经有十五岁了。
凤未竟也是一听就明白,怔愣一瞬之后轻叹了声,“谨安……”
“或许,这是好事。”略出神了会的李凤宁,抬起头朝他浅浅地笑了笑,“清容,我的衣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