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好的皮子也无法彻底挡住腊月的寒意,所以当李凤宁终于可以脱下那身厚重的冬衣,将身体浸没到温热的浴水中去的时候,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
热力像针刺一样压进冰冷僵涩的肌肤里,叫人愈发觉得懒洋洋起来。只是虽然在风雪里奔波了一日,虽然身体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倦乏,李凤宁的眼神里却依旧一片清明。
朝廷的官职是有数的。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前头那萝卜还埋土里的时候,新萝卜再水灵也落不进地里去。吏部也不能等官职真空出来再想该寻谁替补,所以每年过了科考的学子有相当一部分是要等待轮候的。她们的名籍会挂在吏部,等上任的时候再移到新衙门去。
她合掌掬起带着淡淡药香的水,泼在自己脸上。
所以是官却无职的人的确存在,却仅限于吏部。像韩扬这种被人抢了官职的例子,正常的做法是新人上任,而韩扬的名籍则该退回吏部,继续等待轮候。
也所以,韩扬的名籍不该挂在上林署。如果不是吏部的人没把事情做干净,那么就是有人存心把事情闹大。
李凤宁闭上眼睛,往下沉一点,让热腾腾的浴水漫过她的下巴。
但重点,却不在这里。
李凤宁知道这事,是因为国子监祭酒一道“落榜学子久居国子监左近,一恐生计为难,二怕寻衅闹事”的信,被夹进了巡城御史“上林署职官每日逗留及第楼”的弹劾文书里。
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偏偏又都写了个“及第楼”,想也知道并非偶然了。
而,能够做出这件事的人,其实连第二个都没有。
空气微微流动的感觉里,隐隐飘过来一阵淡香。
李凤宁睁眼看去,然后看见一个发髻松松,衣衫垮垮的美人。
只穿一件丝质亵衣的美人走到浴池边,在她的目光下大大方方地伸出趾甲都修剪整齐也抹了凤仙花汁的脚,一步又一步缓缓踏进水里。下摆长到膝上三寸的亵衣,若真当成衣裳来穿只怕是长不长短不短的十分尴尬,但是在灯火通明的浴池里,却是恰到好处地将人的视线朝他丰盈的腿上引。
李凤宁眨了眨眼,没动。
黑色小衫仅靠着一根细腰带系住,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所以美人脚踩到浴池底部的时候,衣衫的下摆也在水中漂浮了起来。透着粼粼的浴水,还有三分看不真切。
美人停在李凤宁面前,不待她开口便攀附到她身上。他曲膝,分开双腿跪坐到她腿上,然后伸手环住她的脖子,然后贴近过去,轻声问:“今天,收获如何?”
“收获”……
这算是主动招认吗?
李凤宁伸手环住他,免得他摔下去。浴池虽淹不死人,呛几口水也难受,“为什么要叫我去看那些?”
梓言像是想要细究她的真实情绪一样,盯着她仔细看了好一会。那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从他的脸上消失,只余下一双研判的眼睛。
李凤宁坦坦然然地让他看。
好一会,梓言忽而嫣然轻笑。
原本就是极清艳的长相,这一笑起来,仿若将人从荒芜之地乍然推进一个牡丹花园,简直能叫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我一直在想,”梓言笑意未去,声音却异常平静,“要怎么样才能一直留在你的心里。”他说:“在府里的时候,我怎么都想不到。郎君,王子,还有随儿,就是枕月他也比我好看得多。”
李凤宁眉头一皱。
这些都是横亘在她和他之间的现实。
没人能够回到过去,所以梓言曾经身在青楼这个事实就没人能改变。
“如果你没在那个地方,”李凤宁只能说,“我也不可能会遇见你。”
“所以在外头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梓言弯起唇角,“上天把我送到你身边不会是毫无意义的,在你身边,一定有些事只有我才能做到。”
李凤宁抬眼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那现在,你找到了?”
“书房里‘府笺’有好多,”梓言突然来了句,“‘王笺’是不是用完了?”
府笺,王笺?
那是什么?
府里自制了几种笺纸,花纹样式挺别致,这个李凤宁因为日日要用,所以是知道的。只是笺纸而已,还分什么“王”和“府”?
“送出去的文书信函,若是府中那些先生或是我写的,就用‘府笺’。”梓言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若是你写的,只用‘王笺’。”
李凤宁瞬间了悟。
如今她身价不同,能叫她提笔亲书的只怕真没几个。梓言这是怕旁人不识她的笔迹,索性分了两种笺纸。譬如凤后生辰如果用府笺进贺文,那便是不敬。换过来,若是用王笺亲笔一封书函,除了这世上有数的几个,只怕都称得上一句礼贤下士了。
李凤宁算是明白过来,“有些事只有他能做”是什么意思了。
“所以,你就把鸾仪又推到我面前?”
塞个人去上林署,还叫原来被坑的那个把名籍留下了,这种坏事都做不干净的模样实在很难叫人扣到李端身上去。既然言明了是出自魏王府,是谁干的就很好猜了。
“凤宁,”梓言抬起湿漉漉的手,抚上她的脸,说得很笃定,“你讨厌她。”
李凤宁抿了下唇,这回却是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立威,不外乎杀鸡儆猴。而要在百姓和学子间博个好名声,只要按照戏文演的那样,整倒贪官污吏就好了。
所以,梓言找了个“坏人”出来。
一个,只有梓言知道李凤宁甚至已经讨厌到会想要毁掉她一辈子的人。
“你啊……”李凤宁伸手,从亵衣下钻进去,贴着他的后背,一直摸到脖颈那里,然后把他的脑袋按下来,“就不怕人家贴个‘奸’字到你身上?这么自毁羽毛。”
梓言只是顺从地低下头,然后在她唇角亲了下。
“只要你不讨厌,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