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省侍中宋沃听闻宫中侍卫禀报说安郡王入宫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在意。
毕竟宫里还杵着个姜贵君不是?
这位伴驾足有三十年,睿成皇帝在时就十分得宠。就连李贤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更不要说朝中其他人了。出了那么大的事安郡王若是想进宫求父君出面,对宋沃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所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栖梧宫偏殿。
“秦王殿下。”宋沃看着呆呆地透过门帘朝里屋看的年轻女人,不由得出声唤她。
宋沃虽也有叫御医去看她,可至少在她面前向来和气的秦王却突然大发雷霆,也就是凤后盯着她才容许御医帮她包扎伤口,随后就赶着所有的御医都围在李安榻前才终于安静下来。自那以后她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御医在里头忙碌,直把几个年纪比她娘还大一截的御医瞧得满头冒汗。
“秦王殿下!”宋沃十分不满那个杵在窗前扮木头的人,放大嗓门又唤了她一声。
随后那就跟个假人似的秦王殿下终于眼珠转了转,慢吞吞地朝宋沃转过头来。
大朝之上从容不迫,小朝会上心思敏捷,私下里又仿佛邻家晚辈似的李凤宁,至少宋沃从没见过她如此大受打击的模样。联想起李贤驾崩时她当时哭得泣不成声,宋沃不由得心里微微一软。
其实“皇女”里头,大概就数李凤宁最像个普通人。她有血有肉,会哭会笑,实在是比旁人容易亲近也容易接近了太多。但也正是因为她的人情味,叫她比旁人受了更多的磋磨。这一回回下来,她仍然会如此大受打击,实在是比那个仅只有一脸错愕的安郡王好上太多了。
“秦王殿下。”这是宋沃第三回叫她了。
“宋侍中,”她终于开了口,却问了一句就连宋沃都无法回答的话,“我是不是错了?”
宋沃看着她满脸的阴郁,居然没有立时答上话来。
“鸾仪素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又在燕州养成无法无天的性子,但是在她收买地痞伏击我之后,我却只是将她送进国子监。”李凤宁声音涩哑,“如果不是我的退让,她不会敢在大街上行刺。那一次如果不是李鲲不想杀人,令仪就要为我枉死一回。”
宋沃一时默然无语。
她身为门下省侍中,自有知道事情始末的路道。
安郡王此举就只是引逗凤宁鸾仪姐妹阋墙?
其实不然。
李凤宁身边自有忠心侍卫,若因主人遇袭将李鸾仪打伤了将会如何?
对嫡姐都那么狠毒的李鸾仪,能放过那几个侍卫才是怪事。魏王府要杀,李凤宁必然会保,两下里就不可能不冲突。
再有,宫中凤后或许只是斥责,李凤宁若受伤殷家不可能无动于衷。李鸾仪那傻子再被李鲲三言两语哄去,从此就算李端不肯,魏王府也只能与安郡王府绑在一起。就算当朝三个亲王里魏王最弱,她好歹是李凤宁的生母,见面就低一头。
“我早就发现李鲲勾结解百忧,”李凤宁声音涩哑,“但是我顾忌着那群亡命之徒,也不想跟李鲲撕破脸,结果她先派人夜入殷宅掳走我的甥儿,后来竟然到了恐吓我夫君的地步。堂堂当朝郡王如此乖戾悖德,我还想着她是陛下的血脉,我只是去大理寺撬开证人的嘴,令她说出真相。而结果……”她微顿,眼神不由得又飘向内室,“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殿下心存善意一忍再忍,无论如何都是好的。”宋沃略一思量,劝解道,“安郡王悖逆暴虐,迷途不知返也并不是殿下的过错。”宋沃看着李凤宁,“殿下也不是神仙,无法预知未来的事,所以殿下不应当责怪自己。”
“但是如果无疾死了,”李凤宁声音轻得发虚,“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才多大,说什么这辈子。”里屋有人接话,是凤后走了出来。
之前因事情就发生在栖梧宫前,于是御医就把李安抬进栖梧宫偏殿。凤后是李安嫡父,在御医救治时一直陪在旁边。
“父后。”虽然李凤宁情绪低落,但是凤后到底不同。她一听见他的声音,连忙走过去扶着凤后的手。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凤后看上去一脸疲累,他并没有推拒李凤宁的扶持,走到外间椅子上坐下,“难道是我没把你们教好?”
“父后,”李凤宁更愧疚了,“扑通”朝地下一跪,“是我没看好无疾。”
“无疾这孩子平时看着缺了点胆气,怎么这个时候倒横了起来。”凤后叹口气,又看向李凤宁,“你是她姨,又不是她亲姐。她有点事你就朝身上揽算怎么回事?”
李凤宁脑袋垂得更低了。
“罢了罢了,等她醒过来,你自己跟她说吧。”凤后对着李凤宁摆摆手,一副懒得说她的样子。
“无疾没事了?”李凤宁猛然抬头,声音里却是遮掩不住的惊喜。
“你道我这么没心没肺?”凤后眉头微蹙,“御医说这会不妨事了我才出来。”
“没事就好,”李凤宁喜得一叠声道,也不等凤后说就自己起来了,“我去看看她去。”
“你别咋呼,”凤后说,“这间屋没住过人,我且要归置安排一下。你一会叫御医再看看伤口,没事就快点回去,别叫你夫君等急了。”
站在一边的宋沃实在没法在这种父女对话里插嘴,因此一直默默听着并不出声。
其实换到旁人家是再寻常不过的画面,但是发生在这个地方,却实在有一种违和感。
天家……
是无情的。
“殿下,”宋沃不由自主地出声问道,“打算如何处置安郡王?”
“安郡王……”李凤宁转过头看向宋沃,眼睛微眯,声音里的冷意实在不容错辨。
宋沃只觉得一颗心提了起来。年过五旬的她面对着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竟然有了一种十分紧张的感觉。
李凤宁用九个月的临朝监国证明了她的优秀。
不愧是睿成皇帝与先帝倾心教养的孩子,胆识远见、学识谋略都被她自己一一证明。
于是剩下的,就只有“理智”了。
做皇帝,是不能感情用事的。因为她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天下。她的喜悦,或许会变成奢靡浪费,她的愤怒,一定能血流漂杵。
所以,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候。
“安郡王失心疯了。”李凤宁几乎有些阴恻恻地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叫翊卫派人‘护送’安郡王回复静养。”
宋沃微怔。
随后,一股想象不到喜悦突然之间迸发出来。
原来,她真的能做到。
事实上,安郡王是带人逼宫,不仅伤了秦王,还差点逼死先帝独女。
但将事实就这么说出去会怎么样?
现在谁也不知道,兵部里能跟着李鲲一条道走到黑的到底有几个。狗急还跳墙,她们若觉得没有活路,索性反了当如何?
安郡王的父家姜氏一族是安阳名门,不要说做官的了,人家自己都有坞堡。而夫家芮氏虽然现在没落了,但在平州就是养军马出身的。
这时候说出事实真相,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是李凤宁忍住了。
明明她对于李安受伤自责难过,明明她亲口吐露过对于放过李鲲的懊恼,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她居然还可以忍住。
宋沃一撩衣摆,用最认真的态度行叩拜大礼。
“臣宋沃,伏请秦王登基,为万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