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李凤宁从豫州街头酱铺听到的税制不是谁刻意设下的圈套和诬陷,那么顾诚的推测也就是最合乎情理的一个。
“隐民”。
就是说,豫州府衙一边暗中消除部分百姓的户籍,让她们成为“不存在于户部籍册中”的黑户,一边又按照正常的方式向她们收取税银。显而易见的,这种方法得来的税银不可能全部都填到因为豫州新税制而产生的漏洞里。
不知道该是沉郁还是烦躁的情绪渐渐浓烈起来,一时间似乎整个世界都晦暗下来。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所谓官员乃是代天牧民。大抵的意思也就是整个赤月,每个人、每片土地,甚至每滴水都属于李凤宁。于是像豫州这种消灭百姓在赤月的户籍而另行管理,盗用赤月土地种植居住,最后窃取所有该呈缴给赤月税银的做法,等同于在豫州之内另立国家。
也就是说,凡涉事者均是谋逆大罪。包括豫州守之内所有府衙官员,包括豫州隶属的至少一半的县衙所有官员,全部都要诛九族。
杀干净的话,或许连万人都不止。
而在百姓眼里,豫州守显然是个免除税赋的“好官”,入罪的诏令一下只怕就能引来民愤激变。就算军队镇压下去了,只怕对国力也有很大损伤。而如果镇压不下去……
李凤宁冷嗤一声。
只怕她这个“暴君”,乃至于她的一家人都活到头了。
阴冷在心底流窜。
果然好心机好耐性。
用良好的官声掩盖恶行不说,还耐下性子花费长久的时间来布置实现。
她还真是没看出来,那个至少见过十来回的豫州守居然是如此的大人物。
愤怒在心底熊熊燃烧,然后李凤宁“嘭”一下猛地重重一拍。
“母,母皇……”一道带着颤音的软嫩童音在她耳边响起。
李凤宁微怔,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李璋站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她像是刚刚走上这个度闲榭地台才没几步就被李凤宁那一声拍击吓到,小小的肩膀压低着,眼睛里有着明显的惧怕。
李凤宁一时大悔,连忙朝她招招手,“璋儿,过来。”
李璋犹豫了一瞬,然后才慢吞吞地挪过来,然后乖巧地在离她不算贴得太近的地方正坐下来。
本来就小小的人,坐下来看上去更小了。
李凤宁柔下语调解释,摸着她的小脑袋,“母皇刚才没有看到璋儿,也不是对璋儿生气。”
李璋脑袋没敢抬,却偏着眼睛偷瞄她一眼,像是在判断李凤宁到底有没有说实话一样。
“真的。”李凤宁凑近过去点,低下头与她平视,“所以璋儿不要生母皇的气好不好?”
李璋眨了眨眼,摇摇头对着李凤宁甜甜一笑。
明明跟李珪是一胎里出来的,李凤宁真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能整天嘻嘻哈哈,妹妹却纤细敏感。要说儿子像爹的话,李凤宁从来不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这么绵软过。
“母皇是不是饿了?”李璋突然问。
这句话是哪儿飞来的?
紧接着李璋就把这个灌输给她这个想法的罪魁祸首给供了出来,“父君饿了就要生气的。”
这个随儿……
李凤宁才想皱眉的,抬眼却看到李璋的脸。
四岁的孩子,有一双单纯又清澈的眼睛。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虽然眉头微微皱着,那也仅仅是不解,丝毫看不出半点阴霾和复杂。
李凤宁眨了眨眼,然后做了件其实她根本没想过要做的事。
把她的女儿搂进怀里。
“诶——”显然有点惊讶的李璋在最初的呆愣之后手脚扑腾了几下,却只得到李凤宁抱她更紧的结果时,小声在她耳边说,“母皇,璋儿不是小孩子了……”
软软嫩嫩的嗓音里有着一点抱怨,可只要李凤宁不放手,李璋也就乖乖地任她抱着。
单薄的衣服无法阻隔孩童略微高出一点的体温。随儿自御医说幼儿不适合用香之后就停了所有熏香,但是李璋用的澡豆显然还是同一种。
一丝一缕的,心底的阴冷就被这带着熟悉香味的温暖给浸润,最后消散无形。
“是谁对着母皇哭,说母皇不对她笑,也不喜欢抱她的?”李凤宁只觉得浑身轻松起来,突然有了逗孩子的心情,“嗯?”
“但是,但是璋儿……”
“你活到一百岁也还是母皇的孩子,”李凤宁勾了下嘴角,“但是你要是到了七……”李凤宁一顿,“等你比母皇高的时候,母皇才会承认你是大孩子了。”
一直被李凤宁认为纤细温软的孩子狡黠一笑,突然站了起来,然后扬着脖子,“璋儿已经比母皇高了!”
李凤宁半躺半倚着,李璋站起来当然会比她高。李凤宁眉头一压,“小坏蛋,你耍赖?”说着就挠她痒。
李璋尖笑一声,拼命躲来躲却也躲不过她亲娘的魔爪,只能大声叫帮手,“端宜,端宜——”
这却叫李凤宁手下一顿。
这名叫端宜的……
她转眸看过去,侍立在地台底下,眼下正一脸犹豫要不要踏上来的不是萧端宜是谁?
他见李凤宁看过去,立刻低头行礼,“见过陛下。”
他不是在栖梧宫吗,怎么出现在李璋身边……
“咱们三殿下都向你求救了,”李凤宁刻意弯起一点唇,做出一个和煦的表情,“过来吧。”
“三殿下探望凤主之后,凤主命端宜送殿下回宫。”萧端宜也不扭捏,直接上了地台,行礼过后就跪坐到李凤宁与李璋的附近。
“小坏蛋,你去吵你父后了?”李凤宁立刻转向女儿。
“璋儿很乖的,没有吵父后。”玩得头发散乱的小女孩噘了下嘴,不乐意了。
去一趟豫州虽然听到无比糟心,肯定还会震荡朝局的消息之外,但是与女儿的关系愈发亲近却是再好没有的事。之前畏畏缩缩的孩子如今都敢这么回嘴了,到底叫李凤宁心里一片软暖。
“好好好,”李凤宁地下脑袋拿额头蹭蹭女儿的额头,“母皇说错了,璋儿是去看父后。”
小小孩儿果然好哄,一句话就喜笑颜开。
不过既然李璋都那么说了,那么萧端宜的话也就是事实了,李凤宁看向他的表情这回添上几分真实的和煦。
“陛下,”但是萧端宜的表情却很凝重,他似乎犹豫了半天之后,“端宜僭越,但是刚才那位的话听到了一句。”
李凤宁的表情顿时消失,她眨了眨眼。
虽然李凤宁的御花园的帐篷里还住着一位热爱干政的,但萧端宜并不在李凤宁可以毫无芥蒂与之谈聊政事的范围之内。这与他是男是女无关,完全是因为他仅止于侍官的身份。但是顾诚刚刚情急之下的确大声了点,此刻也不能责怪萧端宜为什么就听见了。
但是李凤宁的表情也很淡就是了。
萧端宜仿佛也知道自己让李凤宁不悦了,声音里带出几分惶恐,“端宜曾在豫州安堰住过一段时日……”他抬眼看了李凤宁,仿佛是因为紧张,说得愈发快了,“当时有人来劝说我去安堰西边的崤山安顿,听我说想以代写书信谋生后就没再出现过。”
对了。
她是陪凤后回邵边省亲途中在安堰停留,无意间遇见在街头摆摊的萧端宜。
想起萧端宜当时的落魄,又想起萧令仪隐约提起她哥境遇堪怜,李凤宁一时表情缓和许多,安抚地朝萧端宜微微点头。
“安堰那里识字的多,代写书信的生意不过勉强维持生计,所以我打听过崤山的事。”萧端宜不知道是否因为回忆起过去的事,“我听到不少人都在说崤山好,但是具体怎么个好法却没人说得上来。且……”他略一顿,“只听过有去崤山,却没见过从崤山回来的人。”
没见过……
从崤山回来的人?
李凤宁眼睛微微一眯,又看向萧端宜。
萧端宜看着李凤宁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期待,此时正好与李凤宁四目相交,微怔之后低下头去。
李凤宁沉浸在他说的消息里,揣摩着这个“崤山”到底有何神秘之处,是否会与隐民有关,就没多想萧端宜的反应。她只道:“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
“安堰就在河边,本以为会是个富庶的地方。”李凤宁这句问话显然鼓励了萧端宜,他开始努力回忆,“可到那里之后,却发现根本没有我想得那么好。米面铺子里多是些陈货,价钱却跟宁城的新米一样。衣料、吃食也都很简单,街上也没有什么大铺子。但是……”萧端宜瞧见李凤宁简直黑如锅底的脸色微怔,停了下来。
“但是,什么?”心情不佳自然是因为说话的内容,而不是说话的人。
萧端宜这一停,李凤宁意识到自己表情不好看,稍稍缓和一点。
“但是,用银子来会账的却很多。”萧端宜眉头微蹙,然后看向李凤宁。
……银?
一两纹银能换一千个铜钱。寻常一斗黍米也就七八文钱,而买那几十几百两的金银器物用的又多是银票,所以买卖东西花用银子的其实比较少。
安堰那个地方,连像样的大铺子都没,却多用银子来会账。这……
李凤宁瞧了眼萧端宜,轻赞一句,“萧家子果然不寻常。”
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介公子却能瞧出这其中的不妥,果然也就是世家大族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儿子来,所以李凤宁这句话赞得倒是真心诚意。
只是萧端宜微怔之后,眼眸微微一亮,唇角仿佛要翘起的,却只轻轻答道:“陛下谬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