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不知耻勾引殿下。”坐他对面那人满面怨毒地喋喋不休,“时常寄给殿下私信不说,到了阪泉必与殿下关门秘语。他一介后宫君侍哪里懂什么政事,不过是借机亲近殿下……”
安郡王君芮氏坐在书房的下首,突然庆幸起自己没坐在那人的对面。否则……
他垂下眼眸,看着杯中茶水。
他真是掩饰不了自己的一脸鄙夷。
“前些日子更加过分,竟想把姜家大公子荐过来。不说他什么身份,哪里够格插手殿下的婚事。就那等无母无父的寡悖之人,竟然妄图匹配殿下,也不知道他收了多少好处……”
芮氏端起茶杯来,先掩饰自己再也忍不住的冷笑,再饮一口之后放下。
先帝若知今时今日之事,只怕气得要从棺椁里跳起来。
他抬眼朝说话那人看去。
宫中那位虽拢共没做几年凤后,待人处事上头却是人人交口称赞,谁能想到他姐家侄儿竟如此不堪?不过是个通房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子罢了,竟敢大喇喇摆出一副皇女正君的架势,数落起当场贵君,真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只是相较起这到底只能算是“别人家事”的,芮氏犹豫了一阵,才终于忍不住看向主座那里。
李鲲,他的妻主,堂堂睿成皇帝四女,姜氏贵君所出的安郡王,竟然听这些污言秽语听得双目放光。
一阵强烈的失落袭来,冲走了所有的鄙夷和讥诮。
她曾经,不是这样的。
芮氏看着那个似乎在一瞬间就陌生起来的女人。
李鲲曾经是个很骁悍也很明快的人,天生就一股叫人心折的魅力。如果她生就一副李凤宁那样温柔清爽的样子,芮氏或许仍然会做个好夫君,却肯定不愿意用芮氏马场铺平她的道路。
但是,这样耀眼的皇女在一场挫折之后就彻底变了个样子。在芮氏以为她终于振作起来之后,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
听一个庶出的小子说些阴毒尖酸的话,却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妙计一样。
突然间所有的东西都索然无味的芮氏再也没了假扮合格夫郎的兴趣,交代了一声之后,也不管他的妻主听没听到,就径自离开了书房。
虽然是大白天的,阴雨连绵却叫他必须点上灯笼。不过沁凉中带着寒意的空气总算是叫他头脑一清,稍稍扫去了些郁闷的感觉。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
“君上。”有小侍疾行趋近单膝跪地,他一边十分刻意地朝西边一瞄,然后低头等他吩咐。
这个是他的心腹,而西边是府内地牢。
前些日子依稀传来消息说里头关进去个人,所以芮氏叫人暗地里打听,现下该是有消息了?
“在那里呆着干什么,”芮氏也不是容易一惊一诧的年纪,一边缓缓朝前走着,一边用漫不经心地语气说,“过来说话。”
“是。”小侍清脆地应声,凑近过来低语道,“是那位的身边人,从王府起就跟着的那位。”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朝天空指了指。
芮氏心里“咯噔”一下。
“那位”自然指的就是御座上那位。而“从王府起就跟着”……
芮氏心里浮现出一张绝色的面孔来。
今上虽不是个喜好美色的,但对着漂亮成那样的只怕也要上心。李鲲要真抓了他……
芮氏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听说,关在尽头那个水坑里。”小侍又轻轻补了一句。
“什么——”芮氏陡然一惊,几乎瞪圆了眼睛,猛地转头看向小侍。
地牢的尽头是个深坑,引了外头园子里的活水进来常年不干的。而坑上有个铁盖,与水面之间只留大约一个拳头的缝隙。用时只要将人朝里一扔再盖上铁盖,再勇悍的人也要腿软。今上身边那个又不是勇悍的匪类,哪里能熬得住这种刑法?
李鲲不是想把他吓疯然后扔出去气死李凤宁吧?
芮氏顿觉不妥。他举目环视四周,却只见一片茫然懵懂的小侍,“去看看!”
一路过去。
芮氏到底是郡王正君,又在此间经营十几年,旁的地方不说,自家府邸中却是各处都去得,他要进地牢却实在不是难事。
地牢里阴暗潮湿,即使有小侍打着灯笼,芮氏也只是一路小心翼翼地走着。而当他走到地牢尽头,那里的景象却叫芮氏结结实实地一愣。
水坑没有盖上铁盖,只是那么敞着。明明没有任何东西束缚,明明他只要游水过来就能轻易站到芮氏面前的人却在墙角蜷缩着,一副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和腿全嵌进自己胸骨一样用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即使小侍手里提的灯笼不够明亮,芮氏依旧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在发抖。
坑里的水连着外头池子,那里还养着鱼呢,自然不会有什么毒物在里头。为什么这人这么怕水?
这个人的名字叫……
芮氏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唤了这个名字,“枕月。”
缩在墙角的人没动。
“枕月。”芮氏不得已,只能又说了一次,“我是安郡王君……”
“芮……雅。”然后,对面的人终于开了口。
在芮氏微微的怔愣下,那人继续说道:“前任……平州太守芮政,嫡……次子。”他的话断断续续,声音更是干涩嘶哑,明明仿佛已经神志昏沉,却不知为什么透着一股诡异的平缓,无端端叫人心里发寒,“芮氏,马场的幕后主、人……育有两女,为人心思缜密……喜欢伪装成……”
“够了。”芮氏低声一喝。
蜷缩在墙角那人不再继续。
虽然对方并未说到什么隐秘的事,可被人跟个物件似的从头评价到脚也着实让人愉快不起来。只是最初的不悦过去之后,芮氏倒是能肯定这人的身份了。
需要把安郡王府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的,可不就该是皇帝身边小侍吗?
只是真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却叫芮氏愈加为难起来。
李鲲曾经做过以及正在做的事情,他当然是知道的。而既然他是李鲲正君,不管他愿不愿意,他与李鲲都是一体,与李凤宁自然也合不到一处去。所以现下要说他对着个小侍还有不忍就是个笑话。
本来该是破釜沉舟的,可他到底还是不觉得李鲲有多大胜算。
瞧诚郡王那般蹦跶作死,最终也不过就是个剥了官袍的下场,芮氏总想着眼下这个当口能留个一线两线的,或许将来事败之后至少能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
但这个“一线”,是该用在这个人身上吗?
通常来说,就算皇帝身份的宫侍知道得多些,其实也多得有限。但是芮氏不觉得李鲲大费周章就为抓一个毫无价值的宫侍还特意囚禁起来。
所以这个瑟瑟发抖的男人,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来人,”芮氏低声喝道,“把他绑起来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