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里,芮邵峰挥舞着长矛。
她穿着一身轻便的短打,坚实有力的胳膊轻松地挥着比人还高的长矛,带起一阵阵疾风。
蓦然,有几片落叶不知从哪里飞了进来。芮邵峰眼疾手快,“呼”地一矛刺过去,再停手时只见一片矛尖上一连串着三片树叶。
芮邵峰不由得露出一丝满意的淡笑。
她的功夫没有退步……
“啪”、“啪”、“啪”,突然响起的声音叫芮邵峰脸色一僵。她慢慢收势再回转身体,待看清那个她一直以为是府内小侍的人时,有一瞬间甚至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芮令使好扎实的功夫。”御前翊卫时显穿着一身官袍立在台阶上,她面上依然是素常那种笑盈盈的表情,正看着芮邵峰。
这情状,莫名地刺眼。
几年前,当时还是秦王的李凤宁与诚郡王斗法,一不小心殃及池鱼,把时显这条小猫鱼的官袍给扒了下来。芮邵峰十分看重时显的为人,因此向安郡王力荐说此人值得拉拢。好不容易大费唇舌把她大嫂给说服了,谁想当时个无官无职的时显却拒绝得一干二净。芮邵峰当时总以为这个时显是废了,却没想短短四年后的现在竟是风水轮流转,时显又成了皇帝身份的红人,反倒是她芮邵峰却沦落成了一个从八品的兵部令使。
“你来干什么?”虽然明知道这个人不会是特意来讥讽她的,但是昔日同僚如今却天差地别,到底是叫芮邵峰脸色好看不了。
芮邵峰不过扬声一唤的功夫,便有小侍端着汗巾热水等物过来,服侍她擦洗。
“看看朋友不行吗?”背后传来那人略微有些感叹的声音,“当年翊卫补人,一道进宫的有十三个,如今还在京里的也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芮邵峰微微一怔,因为别扭和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情绪而炸起来的毛顺伏了下去。
“当年”……
在温热的汗巾擦到脸上的时候,芮邵峰思绪不由得有一瞬的飘远。
她是平州太守的嫡女,却因母亲早丧,所以只能跟着嫁给安郡王的哥哥来到安阳。她那个大嫂对她倒是不坏,可寄人篱下哪有住在自家舒心?何况芮家是养马出身,母亲自己来过安阳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自然更加谈不上什么经营人脉。于是小小年纪就被点了御前翊卫的她真真是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就像时显说的,一道入宫的同袍总比旁人有些不同,虽然芮邵峰与时显并非是最亲近的,可到底真跟她说的一样。
如今是真的“只剩她们两个了”。
“说吧,你特地来这安郡王府,到底是什么事?”待擦过脸了,情绪也平复下来,芮邵峰看向时显的表情平静了许多,“能做的我就做了。”
虽然也不是说芮邵峰从来就没个计谋算策,可她不喜欢把这些七拐八绕的东西用在自己身边人的身上。
“满宫的翊卫里,功夫比你好的能有几个?”时显收了轻松的表情,她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压低了声音,“如今却要去做什么劳什子的令使。难道你就甘心?”
有一瞬间,芮邵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时显。
她不想来京师,却不得不跟着哥哥千里迢迢背井离乡。安阳内城的宅子再金贵,也不至于叫芮氏马场的主人买不起,可她却不得不在安郡王府的小院子里一住十几年。她不想为她那个大嫂的“鸿图”劳力奔走,却还是得一回回地跑腿传话跟前蹭后。
所以她甘不甘心的,有什么关系?
芮邵峰虽然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脸上却没露出来。所谓打落牙齿和血吞,向人抱怨除了爽快那么一时之外还能落得什么好?
“你也别把话说得好像一门心思为了我一样。”芮邵峰嘿了一下,“你那个弟妹惹出来的事,这是抹不平了?”
虽然她大嫂被打懵了,可她只要人还在京师里混着,就不至于成睁眼瞎子。所谓虾有虾道,她总有查探消息的法子。
换到旁人肯定是要恼了,可时显却只是一怔,随后露出点哭笑不得的表情,“说话还这么刺耳,看来是不用担心你了。”
她们这样的人家,大底做任何事都是不会单纯的。她跟时显的交情,也没好到人家不管不顾地就要帮她。不过今时今日还能这么记着她的,芮邵峰总要记她一分好就是。
不过心里再感激,嘴上那话却是说不出来的。
“所以你今天来,到底什么事?”芮邵峰不耐烦地说。
为人做事都要敞亮些才好,老是黏黏糊糊的实在忒不舒服。
时显表情一凝,正经了几分。
“最近陛下时常召见唐忠书,”时显用了那种不经意的语调,就连声音都没有刻意压低,“这事与你大嫂有关?”
但越是这样,就表示事情越是严重。
京武卫校尉唐忠书,武功高强治下严谨,之前谁都招徕不来的,如今御座上这位却轻轻松松就把人拢到手里。
“她没让你知道?”芮邵峰立刻追问。
时显郑重地点了点头。
与她大嫂……
芮邵峰不由自主地朝府内书房的方向望去。
与安郡王有关吗?
说实话,芮邵峰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皱起了眉。
其实安郡王一直以来都对她哥不错,对她也相当看顾,因此芮邵峰才心甘情愿地待在郡王府里。而先帝盛德皇帝驾崩后安郡王想要争位,芮邵峰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姐妹几个谁都不是嫡出,任谁做皇帝也都比李安那个病痨鬼好,争也就争吧。
但是李鲲带着人冲栖梧宫去的时候,芮邵峰就觉得没意思了。
就算伏击李凤宁也能说她有胆气,穿好铠甲带着兵士去威胁个手无寸铁的男人,结果抓了个从小多读两天书都要生病的人割破喉咙。
李鲲还要不要脸?
所幸,她最后是没成事。
芮邵峰一直觉得,真要叫她大嫂靠这种手段登了基,能把她恶心得连赤月都不想待了。
既然没成,既然她也只是被圈禁在家里,这件事也就胡混过去罢了。再说出来,也不过是叫她哥哥夹在中间难做而已。
所以,这四年她虽然人还是住在安郡王府里,却实在与她那个大嫂见不了几面。也于是当时显问起这话时,芮邵峰竟然是完全不知道。
“我去……”芮邵峰犹豫了一下,“打听打听。”她只说会打听,却绝口不提打听之后的事。
“我只是提个醒,”时显自然也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也并不在意,“你记得我当年出京前说的话就好。”
当年出京……
芮邵峰眼睛微眯。
那句“凡事留一线”吗?
“时候不早了,”时显把该说的说完,也不想久留,“我该告辞了。”
“改日请你喝酒。”芮邵峰像往常似的应了句。
送走时显之后,芮邵峰怎么想心里怎么不踏实,最后实在按捺不住,索性去寻她哥哥。
芮邵峰虽是外女,到底是安郡王君的亲妹妹,又在郡王府一住十几年,正房那边真是熟悉到闭上眼睛都不会走错。于是她才望见正房的房门便觉得有丝不对。
太安静了。
芮邵峰眉头微蹙。
她哥哥打理偌大郡王府,平时来回事的人总是络绎不绝。除非到歇晌或者晚上安睡的钟点,正房里外总是有人走动。但是现下,自觉还不至于已经耳聋眼瞎的芮邵峰竟是完全察觉不到半点声息。
她加快步子朝正房跑去。
只是她才进正房就听到一声尖叫,“放,放开郡君!”
芮邵峰心里一紧,当下更不敢大意,连忙借着廊柱一类隐了身形朝尖叫的耳房疾步飞奔而去。
到了耳房外头,芮邵峰小心翼翼从窗口朝里一探,居然看见她哥哥被人死死扣住脖子。
她心下一阵狂跳,却更屏息敛声,悄无声息地绕着耳房半圈去到另一扇窗下继续窥探。
挟持她哥哥的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这个男人手里拿着被砸碎的瓷壶,锋利的断口紧贴在她哥哥的脖子上。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芮邵峰强迫自己不去看哥哥的情况,反而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漂亮男人身上。他比哥哥略矮一点,却身体前倾,把整个人的分量全靠在他哥哥身上,以至于两个人的姿势看着十分奇怪。但即便是这样,漂亮男人还是双膝微曲,仿佛无力承担自己的体重一样。
这人不是伤就是病,看起来非常虚弱。
芮邵峰看着他明显肘关节脱臼的左臂以及鲜血淋漓的手腕就不难猜测他该是刚刚挣脱束缚不久,但是……
他拿着碎瓷片威胁她哥哥的手却很稳。
稳到一点颤动都没有。
芮邵峰的心往下沉。
她没有把握可以毫发无损地救出哥哥来。
在心里衡量许久,芮邵峰终于还是不敢拿哥哥来冒险,只得再转到耳房的门口,走进去。
“放开他!”她对着挟持她哥哥的男人低声喝到。
屋里的小侍们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忙不迭地朝后退去,把地方让了出来。
然后,那个男人看见了她。
这个男人,长了一双野狼一样的眼睛。
怪不得能对自己做出那么狠的事。
芮邵峰心里更加没有底,只得偷偷把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朝前头书房指的手势。
希望哪个小侍能机灵些,看懂了就快去她大嫂那里求援。
芮邵峰沉声说:“放开安郡王君,一切都好商量。”
但奇异的是,芮邵峰这么说了以后,对面那个漂亮男人却反而问了句话。
“凤宁……”他说话中气不足,十分气弱的样子,“她有,找我吗?”
凤宁?谁认识什么凤……
慢。
凤宁?
那个李凤宁?
芮邵峰突然瞪圆了眼睛。
这个人是失心疯了……
不。
不是,她对这个漂亮男人有印象。
对!
她曾经在当今那位陛下的身边见过这个漂亮男人。
他是皇帝的侍宠,那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安郡王府的正房里?
联想起今天才听见的那句话,芮邵峰陡然间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她那个“好”大嫂,不是又朝人家的侍宠伸手了吧?
“凤宁,有没有在找我?”
这仿佛对他是一件天大的事,在得不到回答之后竟然又追问了一遍。
“不知道,”芮邵峰不知道该怎么答才好,只能这么说,“没听说。”
然而这句该算成“实话实说”的句子却对这个漂亮男人仿佛晴天霹雳一样,他甚至整个人都震了下。
下一瞬间,他甚至仿佛因为打击过大而喃喃自语,“不是,凤宁,我没有背叛你,我没有……”
好机会!
芮邵峰看准他眼神飘移的瞬间,猛地一个箭步冲过去,右手拉住哥哥朝自己身边带,左手猛地一拳打在男人的肩上。
她哥哥踉跄着扑向她身后,而那个漂亮男人却被他气急的一拳打得飞了出去,朝后平移好几尺之后“嘭”一下撞在墙上,然后软倒下来。
芮邵峰去探了探鼻息,知道他是真的昏厥过去了才回身去看她哥哥。
“所有人……”被小侍们扶着的安郡王君面色苍白,“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他虽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可是语气却十分强硬。
“哥哥?”芮邵峰眉头一皱。
“他是,”芮氏一把抓住芮邵峰的胳膊,目光锐利得慑人,“陛下的贴身侍宠。”他压低嗓音,让接下来的话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我从地牢里偷出来的。”
芮邵峰甚至能透过一层薄薄的袖子感觉到她哥哥冰冷得像铁块一样的手,但是这都比不上他话里透出来的意思更惊人。
“偷”……
她定定神,反手轻拍她哥哥抓住她的手。
“哥你说,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