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
初秋时节早晚虽然凉风习习,可日头下还是能把人晒得额头冒汗。向来形色匆匆的正阳大街上此刻聚众成堆,人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看。
一道深色的木头栅栏与成排的巡城兵马司兵士,将围观的众人拦在外头。她们身后是一片宽阔的场地,约有十来个人同时在那里张弓射箭。
先搜身再关进小屋里两夜一日的考试寻常人见不到,部试之前的六艺考却是人人都能看的。而礼、乐、射、御、书、数里,礼乐太过繁杂,书数又靠动笔。所以每逢科考,射试和御试当日都会特别热闹。
长宁二十年恩科的秋闱当然也是一样。日头刚刚升起便有人往正阳大街的太学靶场这里聚拢过来,到的晚了只能听见人群一时哗然一时叹息。
正阳大街被太学占了一大半的地面,余下的地方就是一排临街的铺子。这里头门面最大的,是一间仁济药铺。药铺里稀稀落落几个客人,门口的学徒一边漫不经心地扫着地,一边忍不住眼珠子朝太学那边飘。
“胡说什么!”
安静的铺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大喝,学徒吓了一跳,连扫帚都脱手掉到了地上。
“本,本来就是,就是。我,我才没有胡说——”应答的声音结结巴巴的,听上去异常慌乱,“这包黄,黄芪浸,浸过水了!药效差……”
分散在店里各个角落的客人,或在坐堂大夫那里看诊的,或正在拿药给钱的都停下了正在做的事,抬头朝贴近门口的两人看去。
一个有四十来岁,看上去像是掌柜模样的人满脸怒色。她发觉四下里逐渐被吸引过来的目光,深呼吸了几次后总算表情稍稍平复一点。
另一个人手里捧个摊开的纸包,隐约可见里头包着不少药材。她肤色略深相貌端正,可头上只用了黑色幞头,身上一件半旧麻布衫,看着还不如掌柜穿得光鲜。
“客官,不知您从哪里听来这些胡话,我们仁济药铺几十年的字号,怎么会卖浸水的药材。”掌柜模样的人忍住气,一副好声好气劝说的样子。
“这黄芪就是浸过水了。”许是对方语气平和了,这个客人说话也顺溜些了,“我不要这个,你给我换好的来。”她只把手里的纸包朝前一送。
“原来是这样。小店只管按方子抓药,吃下去见不见效就不是小店的事了。”自以为发现原因的掌柜语气一松,她拉起嘴角,还特意扬起声,十足故意地来了句,“您得去找把脉开方的大夫!”
周围的客人听是这样,都露出恍然的表情。
“这方子是我开的,不会有错。”但是站在她对面那人却似乎完全没品出那份嘲弄,只是极其认真地道,“这包黄芪在水里泡了几天之后又晒干,药效差很多……”
这掌柜前头还好,一听到泡在水里后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后脸色顿时一变。“你开的药方?怪不得呢。”她突然大声起来,“说什么泡在水里,敢情你看着我们像是好欺负的,来上门闹事了是吧?”
“本来阿令今天要去射试的,都是你的药不好,吃了几贴下去也没见效。”客人一急,声音就大了,“你做生意怎么可以这么不老实,卖次货是要害人的。”
什么不老实,什么害人,只听得掌柜脸都发青了。正阳大街本来就人多,加上今天又是科考的射试,几句话的功夫门口竟然聚起一圈人来。好歹挤不到太学靶场那里的人,显然到这里来看热闹了。掌柜不好喝斥路人叫她们散去,再看见面前站的这个胡搅蛮缠的,顿时一张脸就涨成猪肝颜色。“好你个泼皮!”掌柜大喝一声,“我说你在这里叽歪半天是为什么呢,原来是想讹诈来了。”掌柜看了四下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人,恼羞成怒,“射试是谁都可以参加的吗,居然想赖到我们头上,你再不走就抓你去见官!”
客人显然没想到这掌柜会这么说,听到见官就呆了一瞬,随后她似乎也恼了起来,“见官就见官。这药包上有仁济的名字,不怕你们不认!”她一边说一边转身朝外走,把药包揣进怀里。
掌柜一呆,脸色阴晴不定地瞟了眼客人手里的药包,突然恶向胆边生,“谁知道这里头的药是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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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客人一怔之下猛地朝后一仰,然后抬手避开。掌柜用力不小,没抓住药包却打在手肘上。客人手一抖,整包药材天女散花似的撒了一地。她后退时脚跟用力磕到门槛上,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朝外摔了出去。
门外就是两级青石的台阶,围观的人因为离得太远,只能眼睁睁地看她从台阶上滚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她这头没有停下来,那边一匹马突然跑过来。
在周围一片错落不齐的惊呼声里,马受惊嘶鸣,突然人立而起。眼见着一双前蹄踩到那客人身上,所幸马上之人骑术不错,她死死拉住缰绳,生生让马蹄偏转了几分落在地上,才避免一场惨剧的发生。
那掌柜似乎也因为这场变故而呆滞当场,但是当她回过神来以后,立刻就大声说:“你们都看见了啊,是她自己摔出去的,跟我没有关系!”
骑马的人又花了好大功夫才安抚好马匹。她下马的时候正好掌柜说了这话,动作不由就是一顿。待她转过身来的时候,露出一张相当隽秀精致的脸来。她冷冷地瞥了掌柜一眼后,一言不发地就朝努力挣扎着要坐起来的那位客人走过去。
“这位姐姐,觉得怎么样?”骑马的人半蹲在她身边,“可要送你去医馆?”
“我,我没事……”只脸上就磕破好几个地方,不要说污迹斑斑的衣服下,肯定是到处淤青了,不过挣扎着坐起来的这人却只是摇摇头。
“那么,需要陪你去府衙吗?”骑马的人继续问道。
她这头问得自然,那里扬高了下巴的掌柜却是表情一阵扭曲。她开口就是语气不善,“这位小姐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也不看看我们这仁济药铺,可是如今……”
京师里店铺出事的时候搬出背后主人的名号也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了。先头的客人未必就是安阳人,所以说了未必有用。但这年轻姑娘既然是骑马而来又是身无长物,又一副想要管闲事的样子,掌柜开口就是威胁。
“掌柜的,你看那马。”掌柜话没说完,一旁就有人拉住她。
马?
这匹马……的鬃毛被修剪成了三瓣的样子。
三花马!
掌柜脸色一变。
五花马是圣人御用,而三花都是圣人恩赐,能用得起的人不是皇亲就是显贵。
所以眼前这姑娘……
“如今的谁?”一边把地上那个扶了起来,年轻姑娘朝掌柜冷笑道,“话不说完,我怎么知道该怕谁呢?”
这明显的讥讽听得掌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死死咬住牙,把那口气硬咽下去之后才挤出一抹怎么看都只能用扭曲来形容的笑,“您,您说笑了……”
“知道我的人都说我不爱说笑呢。”骑马的人冷嗤了一声,然后转向那个坚持不要人扶的客人,“这里正好是药铺,这位姐姐不如就让她们替你看看?正好免了你的诊金和药钱。”
“不,不用了。”虽然呲牙咧嘴,好歹是能自己站着的客人道,“刚才是我不小心。不能怪她们的。”
她这话一说,不只是掌柜,连骑马的年轻姑娘都是一脸意外。
“我自己会一点医,”然后,在掌柜刚刚松了口气的时候,客人又补了一句,“而且她们家的药材不好,浸过水的。”
“所以姐姐就是来找她们理论的?”骑马的姑娘弯起唇角。
“诶……你怎么知道?”
“这位小姐可不要听她胡说,我们仁济药铺——”
“我赶着去射试,不与你们多说了。”年轻姑娘完全不理会掌柜,她翻身上马,“这位姐姐,她们若是不肯赔你药钱,去户部金司找殷悦平,只要说李凤宁让你去的就行。”
年轻姑娘扔下话就绝尘而去,只留下一群围观百姓一阵低哗。鼻青脸肿的客人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她慢吞吞地回头,却见掌柜像换了个人似的居然恭敬地朝那人的背影作着揖。
这个李凤宁……
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