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孟溪和萧令仪那里回来后,李凤宁去了后花园。
近半年来,有了想不通的事她倒是更喜欢与宋章聊聊。不过月前宋章的一家大小终于来了,所以她只在白天留在王府。现下天色已暗,即便还没出府门也快了。于是李凤宁照着她的旧习,踱着步子慢吞吞走进后花园里。
现下让她犹豫不决的,当然是孟溪所求之事。
简单来说,凉州邺城地形特别。因为高踞山崖之上,所以即便崖底有条大河,日常和耕种还是非常缺水。孟溪认为水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邺城县令不知是真的无能还是假意推脱,一直没有准信。于是孟溪便自己筹措了盘缠进京另求他法。她知道李凤宁是谁,于是就对李凤宁提出请求,借阅工部所有关于水车的营造记录。
有那么一手做沙盘的手艺,李凤宁倒是不怀疑孟溪真能设计出适合邺城的水车来。而事实上,连宫内秘藏的典籍她都能随意翻看,工部的记录她甚至都不用去求陛下就能拿到手。
但,这件事她能做吗?
李凤宁脚下一顿。
魏王府既是亲王府,后花园占地非常大。花木扶疏之后是小桥流水,汇成的水池中不止养鱼还有假山,假山上还高矗着一座宽敞的凉亭。以前李凤宁最喜欢的就是坐在凉亭里俯瞰花园,图个视野开阔与耳根清净。但是自从目睹李鸾仪带了一群小侍在凉亭里嬉闹之后,她总有那么几分膈应,渐渐的连后花园也不来了。如今她妹妹在太学里,她下意识地就朝这里走,却在跨上台阶的第一步后,结结实实地一愣。
凉亭里有人。
金上带玉的发冠,绣着凤凰的腰带,垂下的大袖将璃裾的水晶珠子遮去一半,剩下珍珠冲牙在瓷鼓的牡丹纹上轻轻滑动。
即便一个人在花园里,她还是穿成一副能随时都御前奏对的模样。
对了,她还捧过手巾给陛下呢,却从没见过她衣衫略有不整的样子。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生病时在床边陪她,乃至于每日的晨昏定省,这些母女间最平常的事,对李凤宁来说是一片空白。李凤宁常常想,到底是她没有这些温情呢,还是说……
只是对她亲切不起来呢?
这个想法的本身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阴沉,李凤宁努力甩开这个念头,然后打算转身。
“凤宁?”但是,或许她站在这里太久了,即使侧对着她的人也终于发现了她的存在。坐在凉亭里那个人转回身看着她,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讶然。
既然被看见了,就不能掉头走。李凤宁只是在一瞬间的犹豫后就踏上台阶,没几步后到了凉亭里。“母亲。”李凤宁低头见礼。
“刚回来?”
李端的语调,非常地平和,平和到了李凤宁觉得陌生的地步。也于是,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反应,呆立了好一会才干巴巴地应道,“是,刚回来。”
“听文驰说,你去见朋友了。”李端却仿佛没有发现异常似的,她语调继续平和着,然后顺手就从桌上另拿了一只干净的杯子,放在身边的座位前。
李凤宁眨了眨眼,看着那只空杯子。
这是,叫她坐下来的意思?
或许是李凤宁呆站着始终没有动,李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补了句,“还站着干什么?”
李凤宁只能坐了。
凉亭虽然不小,却放不下太大的桌子,一个人坐着不觉得,等李凤宁一坐下就觉得地方小了。即便她正襟危坐,双腿肌肉绷紧,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点李端的腿。
反应过来自己碰到的是什么,李凤宁顿时浑身一僵。她不想李端发现,慌不迭地抓过茶壶,本想先替李端续杯的,却因为动作过猛晃了茶水出来,弄湿了自己的衣袖。
“这么大了,还毛毛躁躁的。”李端的语气顿时就不若刚才平和了。
这个听着倒是熟悉了。
李凤宁抿了下唇,下意识抬头看向李端。
她好像,从来就没离她这么近过。
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离她有几千里远,偶尔几次“交谈”也站得极远,李凤宁突然发现,李端眼角开始有了细细的纹路。
不,不止是眼角。
还有唇角和眉心。
对了,李端与太女姐姐同岁,她们两人一人年头,一人年尾,今年都已经……
四十二岁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侵袭上来,瞬间扫平了那些熟悉的阴暗。李凤宁不由得想起陛下似乎无意,宋章肯定有意说过的话,李端在燕州并不清闲。
“皇姐总说你聪明伶俐,怎么到我面前就呆了?”李端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或许是因为她们母女间从没有过这么平和的相处,又或者只是因为震惊于那个“李端也开始见老了”的事实没有回过神来,李凤宁下意识地说:“有人求我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应。”
“什么事?”李凤宁是掩饰,李端却问得自然。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李凤宁顿时懊恼起来,但是话都说了第一句了,不见得这个时候停下来。从如何遇见孟溪,到邺城的情况,最后是她的请托,李凤宁一边说着,一边却索然无味起来,想也知道李端是个什么态度了。
但是当她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李端虽然眉头皱紧,却没有立刻喝斥或者责骂她。“你,”她虽然脸色沉肃,语调还没偏到斥责那里,“是怎么想的?”
不得不说,李凤宁相当意外。
“孟溪有一手做沙盘的本事,再加上人品似乎还不错,”李凤宁道,“我想把她荐给太女姐姐。”
说实话,无论是因为陛下疼她,还是冲着她魏王嫡长女的身份,求她的人相当不少。李凤宁从不轻易答应,但偶尔也会挑拣着不相干的做些顺水人情。如今乍看上去,孟溪至少人品正直,所以在看见那个栩栩如生的沙盘时,李凤宁就想把她荐上去给太女姐姐。
“但是替她借阅记录的事,我不想做。”看着李端明显的不赞同,“邺城县令未必就是恶人,况且还有凉州太守在。”
乍听上去,造个水车的确是件有利民生的好事。但实际上,谁知道邺城的县令是为什么一直在推脱?这个孟溪即便在京师能一声不吭,但是回邺城却肯定是要做事的。她但凡来一句“魏王府大小姐都同意的”,就是直接把邺城县令架在火上烤。到时候那个县令到底是允还是不允?如果她不允,是因为邺城确实有难处做不到呢?
退一步想,只是这邺城县令怠惰,造水车的确没有任何坏处,那么凉州太守又会怎么想?邺城县令是归她管的,魏王府的封地又在燕州,两地根本不相统属。李凤宁去管邺城的事,是她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自己喜欢多管闲事,还是在传达一个陛下对凉州太守不满的讯息?
李端没有立刻开口。她看着她,眼神里闪动着一些意外,然后突然来了句,“若此人从燕州来呢?”
“……燕州?”
燕州临海,南边又是朱河,自然不会有田耕缺水的地方。
不过即使燕州有个像邺城那样的地方,李凤宁也不会伸手沾这回事。燕州不止有燕州太守,还有李端,哪里轮得到她来忧心?李凤宁但凡动一下,大概就会被骂个狗血淋头了。
许是李凤宁的表情太过意外,李端便又解释了一句,“你总归要去燕州,如果这个孟溪说的是燕州呢?”
总归要去燕州……
是什么意思?
一瞬间,李凤宁发觉自己完全不能理解李端的意思。但是当她看着李端一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表情时,又觉得自己单纯是听错了。
如果孟溪所说的地方是燕州,以及,她总归要去燕州。
燕州是魏王的封地,如果李凤宁去燕州,那么只有可能是在她继承了封地,也就是说,她承袭为魏王之后。
强烈的情绪瞬间喷涌,堵得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女姐姐和姐夫,小六,乃至于梓言,人人都在劝她尽快坐实世女的名头,但是在李凤宁看来,李端根本就是属意李鸾仪,而不想让她继承魏王。她的母亲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请封一个生父仅仅是小侍的庶女而已。毕竟世女又不是太女,何况承袭还要降格。了不起一个魏郡王而已,李端有必要殚精竭虑精挑细选十几年还定不来么?
但是如今这句话,李端的确是在暗示将会让她承袭。
她是哪里又不够上进,还是李端有什么要她做的,逼得她亲娘非得出动承继这么大的饵来诱她?
意外,惊讶,甚至酸涩和愤怒,所有的情绪纠结缠绕在一起,让李凤宁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再去看着李端。
但是李凤宁低下头的沉默显然被李端解读成了另外一种意思。“一地有一地的风俗,只要还有人住在那里,就必然有解决之道。贸贸然造了水车,或许能解农田缺水,但是却也可能断人生计。”李端说,“照你所说,这水车必然耗费巨大。但是水车能不能一劳永逸,眼下却只是那个孟溪的推想。万一她错了呢?到时候府衙就必须承担后果。”
李凤宁初时不想让李端察觉自己的情绪。离李端那么近,她甚至不能咬牙切齿和握紧拳头,于是只能刻意切断自己的思绪,将自己的全部心神放在李端的话上。而听着听着,她渐渐被吸引了过去。
“凤宁,你不是普通人。”李端的声音沉了下来,带上明显的斥责之意,“遇事,不能想着不得罪人。”
她哪里想的是不得罪人?
反驳差点就脱口而出,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刺着她喉咙,一路扎着落进肚子里。
什么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如今姓李,就必须要顾忌着凉州太守。历来没有朝廷越过州郡直接管到县衙那里去的事。上下不分,必然会乱。
“那我再去想想。”李凤宁生怕自己一开口只能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她见李端似要再开口说话的样子,忍着气开口道,“将近晚膳,母亲想是该回去了。我回府之后直接过来,先回东苑换衣裳去了。”
李端先是一怔,随后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来,但是她居然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道“好”。
李凤宁巴不得她这一声,立刻起身像是有什么东西追她似的离开了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