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林飘云站在床前,眉头深锁。睡着的薛慕云像是个纸人,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吹走似的。他坐下来,伸进被子握住那骨节突出的手,长长叹了口气。

“风千动对你就这么重要?”他不解,真的不解。活了二十九年,一向都是冷静,睿智。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绝症,不断接受各种手术、药物治疗。痛的死去活来的时候,父母都对视流泪,他咬着牙忍受,哭有什么用?自己要承担的,谁也代替不了。跟他同样的病人没有活到他这般年纪的,其实不是拖不下来,而是承受不了,放弃治疗。他的生命如危崖悬丝,却从未放弃过。病床上也是刻苦学习,成绩优异,身体不能承担工作,他无奈,转到虚拟世界打拼一番天地,怎样也是证明自己不会输。不曾涉猎过异性间的情爱,他本身就是一个错位的人,以前闲暇了也会逗逗女孩儿,只不过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像男人而已,毕竟用男人身份领导男人更方便些。

那个要从高桥上跳下的女孩勾起他心底的温柔,她只有十七八岁吧?花样的年纪,健康的身体,是他渴望不可及的东西啊!活着多好,爱情算什么?带她来到这个世界,他是呼风唤雨的神,手指一划,就能给她一个美如梦幻的环境。偏偏她是天生情痴,神也挡不住,终究还是轻易放弃了生命。为别人而死,在他看来是最可笑的字眼,可是经历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是怎样的震撼。她这个复制品,真是一模一样,可惜用情的对象换了人。他嫉妒,也不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用尽全力,却是拉不回来。

“我不信我打不过风千动!我不信我救不了你!”狠狠的在他手上一掐。

像是收到他的檄文一般,薛慕云身子微微一震,手上握的更紧了。正要把手抽回来,忽然触到什么,掀开被子一看,薛慕云掌中露出丝帕一角,顿时生出疑窦。掰不开他的手指,只好唤了游方朗过来,用针在穴位上刺了几下,才让他松开。丝帕已经被汗水浸的发黄,生死与共四个字也模糊了。

林飘云重重一捶,冷哼一声:“我说怎么病的越来越重了,原来是风千动这个混蛋暗中捣鬼!”把田菱儿叫过来,劈头就骂:“你怎么怎么照顾他的?这个东西什么时候到他手上的!”

田菱儿吓的磕头不止,一边哭一边比画着。

林飘云抬手一巴掌打的她栽倒:“早就到他手里了为什么不早来说?再出这样的事我挖了你眼睛!”把丝帕摔在地上:“把这个给烧了,去了他的心事。”看着田菱儿放到火盆里烧成灰烬,这才放心离去。

薛慕云是半夜惊醒的,手里空荡荡的,忽然跃起来,忙忙的四处摸索。田菱儿听到他的动静,赶忙点上灯。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找什么,却不敢说。床上床下都翻遍了,找不到丝帕,他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攥住:风要输了……风要输了……

看他把盛衣裳的箱子也打开,翻的东西到处都是,田菱儿慌忙上来拉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一件件抖开,没有他要找的东西。最后角落里还有一个小箱子,看样子不知多久没动过,锁都锈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来就用力摔打,小箱子经不住他的折腾,合叶裂开,里面的东西也抖了出来。

果然是一卷丝帕,密密的包着什么东西。薛慕云抓在手里,露出了笑容。小心的展开,一团东西滑出来,帕上却不是那熟悉的字迹。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丝线勾勒出纤秀的笔记,角上刺着一枝雪中盛开的樱树。颤抖的手拿起掉落的东西,是两缕打成结的长发。薛慕云忽然猛烈的咳嗽起来,咳的他五脏六腑都要倒转,眼睛却落在那诗句上再也移不开。脑中僵持的战场忽然冻结,有什么东西一丝一缕的抽开了。只是身体支撑不住,握着那绢子倒在地上喘息不止。这些天游方朗和路瑶就住在西厢房里,田菱儿看他情况不好,早已经跑过去叫人。

游方朗跑过来一看,满屋狼籍,赶忙把他扶到床上,又仔细诊视一番,开了药。田菱儿又是熬药,又是收拾东西,忙完了天也亮了。薛慕云这次却配合,服了药后安然睡去,只是手中换了一条丝帕抓着。游方朗暗暗摇头,对林飘云的做法不甚赞同,但是现在除了这么拖着,他也没有好办法。

谁知从这以后,薛慕云竟渐渐好了起来,不过半个多月,神智就恢复了。开始游方朗还担心是回光返照,后来看着也不像,不由的暗暗佩服林飘云。身体还是虚弱,不过他还年轻,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也没有问题。照顾他的人都松了口气,最高兴的田菱儿,她听说薛慕云没救了的时侯,不知道偷哭了多少回,现在奇迹似的好了,她也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挂着笑容。

春风吹过,大地又萌发了生机。薛慕云在樱园漫步,看那漫天粉色的花瓣飞舞,露出一丝温柔的笑。谢谢你,樱,不但给了我生命,也给了我勇气和力量。花树听到他的心声一般,簌簌摇动,略显宽大的衣服被风吹的扬起,身躯却立的笔挺。

突然感觉周围的气流微有异样,薛慕云心里一惊,顺着那感觉来处走过去。自从那次生病以后,内力修为又提高一个层次,身体的敏感度也增强了许多。绕过许嫩樱的陵墓,后面有一处树林茂密的地方。薛慕云刚走过去,猛的身后风声一响,不待他回头,身子已经被人抱住。心头重重一跳,呼吸屏住,动弹不得。

过了半晌,只觉的颈后一片濡湿。回过身来,果然是他,风千动。薛慕云看见他,吓了一跳,风千动消瘦的竟更甚于他,往日总是意气风发的脸庞,此刻却是一片灰白,眼眶红肿着,胡茬也冒出来了。就是当日在凉穹准备战死的时候,也不见他这个模样过啊!薛慕云眼眶一热,视线也有些模糊。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温热的唇就贴了上去。风千动却是吃了一惊,不过此刻哪有时间细问,狠狠的啃咬着对方的唇,直到泛起血腥味,灵活的舌缠在一起,用力吮着,恨不能把他吞下去。这个疯狂的吻结束以后,两个人都在气喘吁吁,舌尖麻麻的半天没知觉。

风千动察觉到身体开始蠢蠢欲动,拼命克制住,拉着薛慕云说:“跟我走,现在不能耽搁时间,有人在外面接应咱们。”

薛慕云揉揉红肿的唇,轻声说:“我不走。”

风千动脸色一变,慌忙说:“薛你听我说……”

薛慕云止住他:“你先不要忙,听我说好么?”

风千动狐疑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薛慕云想了片刻才开口,缓缓说:“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带我一起逃走,是么?”

风千动面露难色,不过还是点头说:“不错。”

薛慕云微微一笑:“我就说嘛,你既然能在天齐安插这么多密探,想带我一起逃走虽然困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你没有这么做,也许有很多原因,但是其中一个必定是为了我。”

风千动赞赏的一笑,柔声说:“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你。当时那般情形,我若要带你走,逃跑的机会就很小,若是失败被抓也就罢了,万一追捕时林飘云不顾一切,那么我们很可能一同丧命。但是把你留下来,林飘云就不会伤害你。”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略带歉意的说:“而且有你的协助,我要逃走就容易多了。”

薛慕云却没有生气,反到安慰他:“你这么做没错,不用愧疚。别说飘云不会伤我,就算他会,你也应该这么做。如果你为私情而误了雪域一国,那么我死活都不能安心。”

风千动神色肃然:“不!我当时是不知道有人唆使你给林飘云投毒,若是知道了,绝不会让你冒这个险。这是我唯一的疏漏,却几乎害死你。”

薛慕云说:“他们也是为了雪域着想……”

风千动一楞,打断他说:“他们根本不是雪域人!”

“啊?!”这到是出忽薛慕云的意料:“不是雪域人?为什么要帮我们?”

风千动说:“他们是朔漠人,而且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帮我们,而是借你的手铲除威胁他们的人。”

薛慕云瞪大眼睛:“朔漠?!”

“嗯。”风千动接着说:“天齐和雪域联合出兵,朔漠根本不堪一击,所以他们寄希望于暗杀林飘云。而你的身份处境特殊,由你动手最合适不过,不管成功与否,都会挑起天齐和雪域的矛盾,从而化解他们的危机。”

薛慕云低呼一声:“我想起来了,当时青鸾说过,让我把那种‘假死’的药粉投到你和飘云的食物中,原来竟是要把你们两个一起……”想到这里心口猛跳:“我险些就亲手……”

风千动看他惊慌,连忙说:“不要怕,服过雪芝的人对药物抗性很强,还没有什么药能轻易毒死我呢。”

薛慕云这才松了口气:“那还好……不过他们当真是毒辣,如果飘云中毒,也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风千动冷笑:“林飘云是什么人,他如果会轻易着道,那早死了几百次了。朔漠那帮人做的这么明显,只怕一潜入天齐就给他发觉了。他没有揭穿,只是利用这个机会让你对我死心而已。如果那次我不逃走,他只怕就乘机推给我,然后进一步控制雪域。”

薛慕云心中一凛,暗想:那个老顾在王宫潜伏数年都没有机会投毒,朔漠那些人匆忙中赶来布置,又怎么能成功?叹了口气说:“他们是被逼到没办法了,心存侥幸,孤注一掷了吧。”

风千动冷哼一声:“凡事要心存侥幸去做,大都难以成功。千啸也是心存侥幸,所以才瞒着我,将你置于险境。要是我早知道了,一定给你把药换掉。”说到这里,眉头一皱:“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既然都明白,那再好不过,我们赶快离开吧。”

薛慕云仍是摇头:“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想通的?”

风千动说:“不知道。我们的密探都被铲除了,你的消息一点也得不到。这几个月我心急如焚,真怕你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好容易才重新打听到你的事,知道你大病了一场,我再也等不下去,想尽办法潜回来带你走。”

薛慕云叹息说:“我开始真的想不开,也差点做了傻事,幸亏樱点醒了我。”

风千动奇怪:“许嫩樱?她怎么点醒你的?”

薛慕云拿出那条丝帕说:“你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风千动明白了几分。

薛慕云说:“我痛苦的根源,就来自这个‘疑’上。疑你是不是真心,疑你有没有利用我,越疑越乱,绕进去就出不来了。看了这两句话才让我顿悟,若要爱,就不能疑。樱对飘云永远都是相信,所以不曾为此痛苦。她可以对一个不能回报的人这样,我为什么还要怀疑一个生死与共的爱人?”

风千动紫眸一亮:“说的好。到现在我才相信你是真懂了。”

薛慕云笑笑:“只要去了疑心,想清楚这一切很容易。你觉得有危险的事,就不会让我参与,上次凉穹之战也是这样,这次你一人逃走,自然也是相同的道理。”

风千动心中狂喜,拉过他重重一吻:“你终于长大了,不枉我这些年的苦心。”

薛慕云脸上微红,正色说:“我还没有说完。”

“好,你说!”风千动放开他,目光灼灼。看着他的眼神没有以往那种宠爱担忧,而成了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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