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世涛揣着那个纸包走了出去。
纸包很轻,里面是一些灰黑色的粉末。纪连城亲手将这纸包交给他的时候,意味深长地道:“世涛,药虽然是最方便虽省力的办法,不过他们见惯风浪,向来警惕,未必肯食用他人给予的食物,这就要你自己另想办法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头,不管成与不成,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否则,这药你就留着自己用吧。”
邰世涛捏紧了手中的纸包——说到底,纪连城不能信任他,这人也当真刻薄寡恩,做这么大一件事,就让自己一人去,成了叫运气,不成也是他自己送死,保不准他后头还有个黄雀在后的,等着万一事有不成,杀他灭口。
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周旋,博取他的信任,进而博取一个有利前程,那是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粉身碎骨——纪连城能因为怕自己隐私泄露,便要将跟随自己多年护卫全部灭口,这人还有什么人性可言?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为姐姐做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将来,只能在某个偶然的机会,发挥某一句话的作用,那也是好的。
邰世涛偏脸望着后方连绵的山峰,先前想到纪连城时脸上的讥诮神情已经退去,换了一脸的思念和柔情。
随即他又想起今天听说的,容楚也上山来救太史阑,现在正和她在一起,估计还在康王别院内。
他脸上神情又柔和了些——晋国公能不顾一切亲自救太史阑,他觉得很满意。
虽然这样的满意里带了几分怅然,但终究是欢喜的。
他不能伴她身边,总要有人护佑她,陪伴她,走那一路风雨。她的天地太广大,他能做的,也只是撑起一个角落的天,但就算只撑那一个角落,他也必然要撑得风雨不透,永生为她荫庇。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再看一眼那山峰,偏转脸。
纪连城的十个亲信护卫,正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这大晚上的,安排我们去后山巡守,我们刚刚才从山上下来呢!少帅可真是偏心!”
“小点声,少帅今日心绪不好。”
“心绪不好就可以折腾我们?那我们那般辛苦是为谁。”
“算了,也就是后山转转,找个地方睡觉就是,听说那边有西局的探子在,也用不着我们,哦,少帅说让那个姓邰的小子戴罪立功,有什么差事吩咐他去做就是……喂,你是邰世涛?”
邰世涛迎上去,绽出一脸笑,“我是,见过各位大哥。”
“你小子有福,少帅临刑救场啊,如今还让我们带着你,这可是鲤跃龙门,一步登天。小子,好好珍惜机会,走,去后山。”
“好,我给各位大哥带路。”
一行人一路走着,邰世涛却发觉,没什么机会。
因为刚吃过晚饭不久,这些纪连城的贴身护卫吃得又比寻常军士要好,所以自然对任何食物没有兴趣,邰世涛故意说了几个美食故事想要引起他们的食欲,但几个人都懒懒的,不太捧场的模样。
一路上也一直是羊肠小路,各种山道,找不到可以坐下来聊天喝水吃东西的地方。
想要在隐蔽的地方解决他们也不行,这群人很警惕,走路是一字长蛇阵,却将他夹在中间,想从后头一个个使暗手也做不到。
一直走到后山,都没找到什么机会,邰世涛暗暗心焦,怕他们和西局的探子们再汇合到一起,那就更没有下手的机会,好在士兵向来不喜欢太监,纪连城的护卫瞧瞧那头崖上的西局探子,都冷哼一声,就地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休息。
后山这块地方,正对着前头一处孤崖,那处孤崖上有一块浑圆大石,两崖之间有吊桥,这个区域属于西局看守,这是乔雨润和纪连城的分工。
纪连城下山时遇见乔雨润,在乔雨润劝说之下,纪连城截断前山下山路,将兵力调来控制住前山,乔雨润则带着西局探子去了后山。
身为康王属下,乔雨润当然更清楚后山这条路的重要性,她也更清除容楚太史阑的能力,这两人走上炸断的石桥在崖下烧死?怎么可能。她都不用去费力查探那具挂在崖边的尸体——太史阑如果真落下去,容楚必然在她附近,容楚若没死,也绝不会让太史阑曝尸荒野,所以那孤零零一具尸体看都不用看。
她截断前路,也不过是为了逼容楚他们不得不选择后山这条路,然后在这个无法施展任何手段,完全被动的路上,截杀他们!
夜已四更,如果没算错,如果他们没死在前面的路上的话,他们也应该到了!
乔雨润看看不远处稀疏的林子,纪连城的一批士兵也在这里,说是来帮忙,不过这些大兵一来就散开到处休息,她眼底闪过一丝厌憎——要他们何用?
她身边一个男子忽然道:“大人,对面似乎有动静。”
此时正是容楚三人从洞中出来那一霎,三人的人影在洞口一晃,已经被西局这边的高手瞧见。
乔雨润眼神一凝,手一招,一只西局专门用来侦测远距离动静的“鹰眼”递了上来,她端起鹰眼向对面瞧着,但此时容楚等人已经警觉地隐蔽了身形。
“你确定看见有人出来了?”乔雨润问手下。
“确定。”
乔雨润皱起眉,细细思索——有什么办法,可以不伤容楚,只杀太史阑?
在太后没有命令要晋国公的命之前,她还不敢要,杀容楚事小,杀容楚导致的后果,她不敢承担。
半晌她道:“把吊桥的一边铁索底桩掘松,记住,只掘松一边。”
随即她偏头问身边西局请来的高手,“等下吊桥倾斜那一刻,有没有办法过去,从容楚怀里逼下太史阑?”
“只要这边全力配合,不出岔子,在吊桥刚翻的那一刻,我能做到。”
“好。”乔雨润唇角绽出一抹阴恻恻的笑,“会做好的。”
……
“要我们来有什么用?”林子里,纪连城一个护卫懒懒打个呵欠,“看,西局探子们把崖边守得死死的,吊桥底下装了暗器,边上还堆了火药,那边还有弓箭手守候,还不许咱们靠近,哪里用得着咱们。”
“那便歇歇。”有人招呼邰世涛,“兄弟,给打点水来,渴了。”
“好!”邰世涛正中下怀,寻到边上一条小溪,这条小溪离西局那些太监位置很近,邰世涛斜眼瞟着那边,几个西局太监正在山崖上,半跪着,用短锹在掘地,邰世涛看看那位置,心中一紧——这分明是要掘断吊桥的底桩。
他想靠近阻止,但他此刻身后还有一群护卫,前面又是一堆西局太监,贸然冲过去,不仅没有帮助还可能自己送命,想来想去只得先按捺住,在溪边用水囊灌满了水,正要将药粉撒进去,忽然有人一拍他肩膀,道:“喂,兄弟,你干嘛呢?”
邰世涛立即将纸包摁在掌心,随即回首,身后站着一个护卫,正警惕地瞟着他的水壶。
“给你们灌水呢。”邰世涛举起水壶,笑笑。
“是吗?”那护卫伸手来接水壶,手刚刚触及壶身,忽然猛力一扇将壶拍开,水溅了一地,随即劈手来夺他另一只手,“你这手里抓的是什么?我瞧瞧!”
他用力一抠,想要抠开邰世涛的手指,邰世涛却根本没有用力攥紧,顺势五指一张,纸包散开,他将纸包冲那人脸上一拍!随即狠狠一拳,打在对方肚子上。
那人身子一缩,捂住肚子嗷地一叫,嘴一张,药粉都吸进了肚子里,这人也悍勇,不仅没后倒还向前一扑,将邰世涛抱住,骨碌碌滚倒在地。
“我们必须得走。”容楚凝望着山崖那头,淡淡道,“康王缓过气来,必定要令护卫来追,这里地形湿滑狭窄,都不需要动手,一堆人一冲就有可能把人给冲下去。”
“上吊桥也是送死。”司空昱冷然道,“对面必定有人,随便弄什么炸药一炸,或者利器一砍,砍断吊桥,我们就算不葬身深谷,也必定成为他们岸上鱼肉。”
“所以请司空世子务必保护好自己,切莫做了死鱼臭肉。”容楚立即接上,笑容从容。
“不劳操心,”司空昱反唇相讥,“我倒担心国公等下要向我呼救。”
太史阑忽然大步蹬蹬蹬从两人身边过去了,一步跨上吊桥。
“俩话痨!”她道。
俩话痨默然,对望一眼,只好各自跟上,护住太史阑的左右边。
吊桥在风中浮沉。
对面一直有动静,这很反常,埋伏应该毫无声息才对,这样的动静让三人心中都有些奇怪。
太史阑当先走上吊桥,容楚不容分说,一把扣住她的手指,身形一纵,带着她凌空飞起,脚尖几点,已经到了吊桥中段。
凌空渡越其实很伤元气,但此时必须抓紧时间,走得越快,危险越小。
身后风声一紧,司空昱也跟了上来,一落定便道:“那头埋在地下的锁链似乎有点松动。不过没有火药气息,看来他们不打算故技重施。”
容楚眉心一动,瞟了司空昱一眼,太史阑瞧着他表情,心想这奸诈的家伙一定已经猜到了司空昱的“天授之能”是什么,现在不会是在心里盘算怎么挖了人家眼睛吧?
司空昱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居然退了退,离容楚远一点。
“哪边锁链松动?”太史阑问司空昱。
“左边。”
容楚带着太史阑站在了吊桥的右侧,再次飞起。
邰世涛和那个护卫抱着滚倒在一起,立即惊动了其余人。
“怎么回事?”那些人都奔了过来,邰世涛紧紧扼住对方喉咙,不让他说话,骨碌碌朝崖边滚去。
崖边西局探子们刚刚把底桩挖松,已经退了开去,西局高手伏在桥头,一手扯着铁链,身姿蓄势待发,就等容楚等人再近些,扯掉铁链,荡出杀人。
此时两人滚打靠近,那批护卫咋咋呼呼追过来,西局众人都霍然变色,隐在一边树丛里的乔雨润怒道:“射暗器!射死这两个坏事的混账!快!”
几个西局太监闪身而出要动手,已经滚到崖边的邰世涛,忽然腰间一挺。
“唰。”
黑暗中光芒闪了闪,一蓬金光穿背而出,携着一溜血花刺破天空,一群前扑姿势的护卫,忽然都维持着原本的姿态定在原地,黑暗里那一群人或者张开双臂,或者抬起腿,或者扭着腰扑来,夜空下一副诡异狰狞的场景。
这场景维持了短短一霎,随即噗通连响,一群人面条一般软下来,一个叠一个倒地,倒地的同时,有激越的鲜血射出,一簇簇,似到处点燃的红色短烟花。
连同那几个扑出来准备拖走邰世涛等人的西局探子,都无声倒在了树丛里。
这变故惊得连乔雨润瞳仁都大了一圈,吊桥上的容楚三人被惊动,抬头看过来,随即人影冲天而起,容楚趁着这边有变,西局反应不及,要带着太史阑一鼓作气冲过来!
乔雨润反应也算快速绝伦,立即大喝:“去!”
那伏在桥边的西局高手霍然一惊,立即左手狠狠一扯,将底桩拔出,随即身子窜起,脚尖一点,人已经横空跨越,双臂平展如大鸟,顺着右边锁链飞掠向容楚。
夜色下松涛中,那黑色的人影一闪,已经冲到了桥的中段。
此时崖边左侧底桩被扯出,链子哗啦啦被扯了出来,一寸寸飞快向后倒缩,吊桥瞬间倾倒一半,链子退到底的时候,整个吊桥就会处于向下倾斜状态。
那西局高手已经冲到容楚和太史阑面前,并没有立即拔剑,忽然狞笑一声,道:“死吧!”
随即他一张口,一口浓黑的烟气,忽然从他口中喷出,直袭太史阑面门!
烟气很黑,浓如墨汁,但墨汁般的烟气中,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五颜六色,隐隐露着带毛或者带刺的脚爪,发出一阵又一阵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这一口烟竟然像长了眼睛,直喷如线,仅仅冲着太史阑一人!
容楚唰地将太史阑向后一扯,自己挡在了那道烟线前,道:“去!”
他一个字一吐,四周气流涌动,那剑般射来的浓密烟气竟然似有生命般,向后一退!
此时司空昱也掠了过来,半空拔剑,横砍那西局高手。
容楚衣袖一甩,也一掌拍向他面门,衣袖还未到,袖底银光连闪,几把薄而轻巧,如美人眼波般明亮的小刀,已经笼罩了这人所有要害。
两大高手联手,哪怕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吊桥之上,这天下能逃过的人也没几个。
那人不急不忙,桀桀一笑,身子一扭,竟然顺着那吊桥扭了个麻花,他全身的骨头好像就在这一刻不存在,可以任意扭曲成各种形状,此时这怪异地一扭,剑光固然从他头顶上掠过,连那几把笼罩了他所有退路和要害的小刀,也分别从他胸上、腰侧、唇边、腿间掠过。
这人似乎故意卖弄,这些利器离他的要害只差毫厘,但就是刺他不着。
司空昱和容楚对望一眼,眼神都有点诧异,他们当然看得出这人本身内力其实并不高,却有一身诡奇的异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发挥最大的作用,真不知道西局是从哪里找来这样的高手。
太史阑一直在原地没动,微微半蹲,躲在容楚身后,抓着右侧锁链,似乎一点也不打算有任何动作。
“想躲?”那人又是一笑,忽然一个呼哨,那团仿佛有生命的黑烟,唰一下绕着吊桥转一圈,竟然从容楚和司空昱的背后转过去,再次扑向太史阑。
那人嘎嘎一笑,大袖左右一挥,又是两团灰白的雾气,奔向容楚和司空昱,那雾气并不像袭击太史阑那团黑气那么恶毒凶猛,但却更加粘稠如实质,飞到两人身前,忽然“啪”一下炸开。
这一炸,容楚和司空昱都觉得,眼前景物一变!
吊桥不见了,翻卷的风没有了,容楚的眼前,是深深的洞,闪烁着琉璃般的色彩,身边似乎有冰凉的身体腻过来,紧紧靠着,却不知道是谁的,那身体冷而腻,似蛇般柔滑,令人心生厌恶。他心知这是幻象,回想着一刻前太史阑身处的方位,伸手去抓,忽然看见太史阑大步从自己面前走过,向洞深处去了,他心中一惊,抬脚要追。
司空昱眼前的景象又不同,他看见阔大庭院,粗犷的建筑风格,白花花的太阳晒下来,庭院正中娇弱的女子在掩面哭泣,他站在树丛里,惊骇地睁大眼睛,看着那女子,想要奔出去扶起她,却被身边一个少年拉住,他抬头,看见少年英挺的,嘴大眼睛也大的脸,忽然不敢挣脱。忽然庭院中那娇弱女子抬起头来,竟然是太史阑的脸,他一震,下意识后退一步。
迷雾浓情,星火霎那。
吊桥上此刻诡谲。
从半边吊桥开始倾斜,西局黑衣高手开始掠来攻击,几下交手兔起鹘落,说起来漫长,其实不过一瞬间。
崖边的邰世涛,此时刚刚爬起身,埋伏一边的西局大多数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邰世涛抬头,正看见吊桥上诡异的一幕——容楚司空昱和太史阑都停在桥当中,司空昱竟然在后退,已经离开了保护太史阑的范围,容楚还没完全离开,但一只脚抬起,瞧那步子,竟然是要跨入虚空中去。
而太史阑孤身在桥的右侧,一簇黑线,正向她袭来!
邰世涛大惊跳起,随即听见哗啦啦的声音急响,又是“啪”的一声!
吊桥一震,左边锁链到头了!
链头在崖边一卡,下一瞬,吊桥就会翻!
此刻吊桥一翻,容楚可能跨入虚空,司空昱可能向后栽倒,最要紧的是——太史阑前有敌手,后有黑雾,夹击之下,必落深渊!
邰世涛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地向前猛地一扑,手臂拼命探出去,一抓!
“啪。”底桩锁头重重打在他掌心,火辣辣的痛,吊桥下坠的冲力依旧在,链子瞬间在他掌心飞快滑过,粗糙的铁链立即磨掉了他掌心一层皮,鲜血淋漓染在链子上。
邰世涛咬牙,死死抓住铁链,此刻这是命的维系,绝不能松!
吊桥一震的时候,那黑衣高手眼神狂喜,身子飘起。
他就等着这一刻,吊桥翻倒,顺势给太史阑一个狠的,至于司空昱和容楚,能不能在幻象中抽身,及时在吊桥翻倒那一刻稳住身形,他可不管。
他掠向太史阑,贴着右边的链子,整个人像一条顺着铁链无声无息游上来、等着咬人一口的毒蛇。
所有的角度都已经算好——吊桥向左翻倒,黑烟从左侧迂回射向太史阑,他自己从右侧游过去,将太史阑所有退路都堵死。
吊桥在飞快向左向下倾斜。
黑衣人盘在锁链上,眼神闪烁,默默计算。等着那彻底倾翻,所有人身形不稳的那一刻。
快了!
忽然吊桥一震!
就是现在!
黑衣人发出一声得意的尖啸,张臂而起,十指如刀,插向太史阑心口!
此时司空昱还在后退,容楚却已经脱离幻象,抬起的脚从虚空收回,一扭身,准确地找到了太史阑的方向,伸手来抓,但此时因为吊桥倾倒,他已经不能立刻够着太史阑。
正在此时吊桥忽然又一震!
倾倒之势一停!
黑衣人一怔。
太史阑迅速站稳,头一偏,已经让过那道黑线,随即她一直抓着右边锁链的手,忽然撒开!
她手一撒,手中的锁链,立即断开!
她手中锁链早已被她毁坏,她一直抓着锁链,根本不是为了稳定身形,而是为了掩饰已经断开的链子。
她也在等着这一刻!
手松,链断,贴着铁链游过来准备对她动手的黑衣高手,顿时失去了凭仗,身子一沉,向下坠落!
那人反应也快,想必日常练功就是在这种高空中转来转去,一抬臂,手臂忽然咔的一声,长出了一点点。
那一点点已经够他抓住掉下的半边锁链,将身子挂在吊桥上。
太史阑立即一脚踢了过去——去死!
脚踢到一半,她忽然心中一跳,觉得似有大事发生,下意识一抬眼,就隐约看见对面人影闪动,似乎有人趴在崖边扯住了吊桥的锁链,然后还有一群人冲出来,举刀拿剑,对着那人就砍。
刀剑的寒光在夜色中凛冽如雪,刀下那个即将被万刀砍死的人却一动不动。
太史阑一瞬间心中剧痛险些喷血。
她明明无法看清那人的脸,却知道,一定是世涛。
“容楚!”这一霎她发出了生平第一声,也可能是此生最后一声撕心裂肺充满决然的大叫,“去救世涛,否则我永不原谅你!”
已经掠到她身边伸手去拎她的容楚,只是微微一顿,随即二话不说,从她身边冲了过去。只衣袖一挥,驱散司空昱身前灰雾,留下一句话。
“司空兄,拜托你!”
只是这么一分神,挂在锁链上的那人忽然一声冷笑,伸手一抄,鸡爪般的五指忽然也长出来一截,格格两响,一把抓住了太史阑的脚踝。
太史阑此刻心悬邰世涛,正在分神,给他捞个正着,那人大力一扯,太史阑站立不稳,翻身落下,险些就给拽落深渊,幸亏她现在经过淬骨,双腿劲健有力,脚尖一勾,勾住了一截掉落的铁索。
好在此时司空昱并没有分神,飞一般掠过来,一把抓住太史阑的另一只脚踝。
这下三人就僵持在了吊桥上,歪歪斜斜的吊桥下,挂着那黑衣人和太史阑,司空昱趴在桥边,紧紧抓住太史阑。
“拉我上去!”黑衣人尖声道,“我就放开她!”
“你先杀了他。”太史阑道,“一个死人怎么拉人下深渊?”
“我死之前有一万种办法可以拖你一起陪葬。”黑衣人狞笑着昂起下巴,点了点那些刚刚散开的古怪雾气,“要不要试试?”
“试试就试试!”太史阑立即答。
“呃……”黑衣人就没遇见过这样的硬货,给呛得眼神一直。
“你们吵什么!”司空昱听得不耐烦,对太史阑瞪眼,“你这个南齐女人,能爱惜自己一次吗?”一伸手便要将太史阑拎起。
他拎起太史阑,必然也得拎起那黑衣人,看来他还是顾忌黑衣人的威胁,不管怎样,先保证太史阑安全再说。
太史阑也不再逞强,盘算着上去一样要把那货搞死。
她身子被拉起,人在半空便看向对崖——邰世涛怎样了?
一看之下心中一凉——容楚聪慧,人刚刚掠起,已经飞刀连闪,将那些举刀砍下的西局探子们击倒,但忽然有一条窈窕身影闪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对着地下邰世涛就射。
容楚还没赶到,飞刀再多也无法全部击开范围广阔的暗器,邰世涛的生死,迫在眉睫!
太史阑隐约看见这一切,心凉到了底,一瞬间心底恶狠狠发誓——这辈子不仅跟乔雨润,跟西局势不两立,和创建西局的那个变态女人,也没完!
“司空昱,扔我过去!”她大叫,按住了腰间,她腰间有龙朝做的另一件暗器,只要她能赶到,还有万中之一的机会!
“快看——”司空昱却忽然道。
太史阑一抬头,却看不清对面的景象,她只能看见容楚闪电一样的背影。
此刻邰世涛依旧紧紧趴在地下。
从扯住链子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下定决心,在太史阑双脚落到实处之前,他绝不放手。
背后西局探子刀风逼近,他好像没有感觉,只是迅速地将桩子试图再埋回去。
如果他被乱刀砍死,也希望这重新打下的桩子能帮她多撑一刻。
然后他隐约听见吊桥上太史阑那声大叫。刚听见的时候,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是幻听——姐姐是不会大叫的,她永远冷峻,直接,简单,平静,用最少的字数,来表达最丰富的意义。
然后他才将那句话的内容听进耳中。
“去救世涛,否则我永不原谅你!”
万刀临体毫不动容的少年,这一刻忽然热泪盈眶。
这艰苦卧底,这人间地狱,这诸多苦难,这许多难以忍受连想都没想过的侮辱,到此刻统统消散,是一缕烟气,被那声激越的大喊冲散。
他从来都觉得为她做一切都应该,此刻更觉得,世间一切美好,没有什么比她更值得。
头顶有风声掠过,轻薄的小刀撞上沉重的大刀,将大刀击碎,夜空中火花四溅,容楚果然来了。
他吁出一口长气,觉得人生至此从未有过的满足。
忽然他背上肌肤一紧,汗毛都似根根竖起——危险!
他身后树丛里,乔雨润正闪身而出。
此时正是容楚武器发完,司空昱和太史阑还在和黑衣人纠缠的时刻,乔雨润趁着这空隙,端着暗器,奔向邰世涛。
她一边走一边按动机括,随即机簧就会射出各种暗器,杀了邰世涛还能封死容楚的前路,为她自己争取时间逃走。
她眼底有怒火——功亏一篑的怒火,唇角却有一抹冷冷的笑意——一次杀不成,两次,三次,终究会给她找到机会!
手指刚刚要触及机括,她忽然听见风声。
风声从她背后起,是衣角极快掠过树林,擦动树叶的声音,但那速度似乎又太快,仿佛刚才还是很远,现在已经到了近前,以至于衣袂连绵不绝擦动树叶,声音绵长如一线。
她感觉到这条线迅速接近,刺向她的后心,一抬头再看见对面容楚奇异的神情,忽然心中一惊。
随即她就觉得,有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
熟悉的气息传来,干净,春日暖阳下万物喧腾的味道。
眼角余光看见搁在她肩上的手指,也是干净的,修长而指节精美。一截蓝色衣袖垂下,深沉内敛的蓝。
她身子因此更僵硬,心底澎湃,却不知是喜是悲,是怒是欢。
那人来时如风,静下来的时候却像山石一般巍然,在她身后轻轻叹了口气,随即一伸手,轻轻巧巧地拿走了她手中的暗器匣子。
乔雨润木木地不知道反抗,眼底却忽然蒙上一层泪花,颤声道:“李扶舟,为什么……为什么你永远都在护着她……”
她身后李扶舟默然,半晌道:“我还是容楚的管家。”
“算了……”乔雨润冷笑得有几分凄凉,“容楚还用不起你这样的管家,天下也没人能用你这样的管家,你真正要做什么事,谁也指使不了你。”
李扶舟还是不说话,对面容楚已经掠了过来,一把拉起邰世涛,一边将桩子用力扎下去,一边对李扶舟道:“扶舟,多谢你赶到,帮我控制住她,我回头接应太史阑。”
李扶舟忍不住抬头对吊桥看看,乔雨润忽然幽幽叹息一声,身子向他怀里一躺。
“你弄伤我了……”她按着心口,喘息着道。
李扶舟一惊,下意识向后一让,乔雨润眼神一冷,刚才的虚弱忽然不见,反手衣袖一扬,手腕上一个黑金镯子忽然弹开无数尖刺,直刺李扶舟脸颊和咽喉!
李扶舟偏头一让,抽身后退,几丝黑发被尖刺上的钩子钩住,悠悠落在乔雨润的掌心,乔雨润手指捏住,凄然一笑,人已经迅速退入树丛中。
一队西局探子闪身而出,接应了她。
“李扶舟。”乔雨润一边在手下保护下向后退,一边慢慢扯断手中黑发,“不要说我没提醒你——你帮着她,总有一日会后悔!”
李扶舟一笑,忽然大袖一甩,冲天而起,直掠向吊桥。
吊桥上,太史阑正在司空昱帮助之下纵身而起,扑向崖边,她人在半空,手指按在腰侧,随时准备找到合适的角度,发射暗器射死乔雨润。
崖上这一幕她也看见了,心一松气一泄,人便落了下来。
蓝影一闪,李扶舟赶到,衣袖甩出如钢板,平平将她托住,随即衣袖一带,将她带到自己身侧。
钢板般的衣袖,无意中击打到了太史阑腰部,已经打开一半机簧的暗器一震,里面的细小飞梭呼啸射出。
那角度,正好对着底下刚刚爬上来的黑衣人。
“啊”地一声惨呼,刚爬上来的黑衣人,正扬起头,似乎要说什么,忽然当胸爆开无数血花,整个人风筝一般坠落。
好久之后,才听见底下“砰”一声微响。
太史阑皱眉看了看底下,云雾深深,掉下去必不能活,这人这样死还真巧,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只是死得太便宜了些。
她对这人见所未见的诡奇手段很有兴趣,想知道他到底是西局的外援还是内部的人,如果西局内部有专门培养这种人才的机构,那对她可不是好事。
不过死了也好,西局有这种人,以后迟早还是会碰见,此刻境况危险,这人死了也少几分麻烦。
身子悬空,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李扶舟带着她一个转身,已经投向对崖,半空中一旋,内敛的蓝色衣角和精美的紫色裙裾,在风中微微一缠,随即她的紫色大圆裙如盛开的花儿,忽地绽开,张扬出紫底银纹的绚烂花瓣,越过他蓝色的衣袍,在风中一扬,随即敛下,缓缓收拢如花儿入夜沉睡。
这一霎紫裙和黑发同舞,她黑色细长的眸子亮如星辰,吊桥崖上,四个男子眼神都泛出微微迷醉之色。
四人中反应最快的还是容楚,他在太史阑落下的那一刻,飞快地上前一步,搂住她的腰,将她从李扶舟怀中抱出,接到地上。
太史阑一落地就站稳,把容楚搁在她腰上不肯放的爪子拂开,快步走向邰世涛,拉住他上上下下打量,“世涛,没事吧?”
“姐姐……”邰世涛却一脸魂不守舍,答非所问,“你穿裙子原来是这样子的……真美……”
李扶舟默然立在一边,眼角微垂,细细看她的裙裾。
他有同样的想法,却不会说出来,只想将这般难得一见的模样多瞧一会,再留在记忆里慢慢回味。
记住她美妙的裙摆,记住这一霎温柔的褶皱,记住她女装时独特的风情,也曾有一刻为他独自绽放。
司空昱仰着下巴,一脸骄傲之态——他觉得这件事上他终于占了上风,在这两个傻蛋看见太史阑女装之前,他早已看过五六七八九十眼了。
容楚负手立在一边,微笑不语——看吧,尽管看吧,反正将来她真正穿女装最美最重要的那一日,你们绝对看不着,此刻多看看也是应该的。
四个男人波涛暗涌,各自有各自的小九九,太史阑浑然不知,捏着邰世涛手心,又好气又好笑,“这都什么时候,你还管我美不美?”
邰世涛讷讷地低下头,心想就算是死,这事儿也必须要管的。
其余三人或扭头或仰头——问什么?这小子就算马上要死了,也一样会关心你美不美的。
……
“此地不可久留,纪连成的军队还在,我们快点下山。”容楚平静地走过来,很自然地从邰世涛手中牵走了太史阑。
“是的。”邰世涛立即道,“你们等下从那边左边岔路下山,不要走大路,宁可绕远些,纪连成的军队就在山下南麓一处谷地里。”
“放心。”李扶舟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也带了些属下来。他们会在山下接应。”
“想来三公应该也派人来接应,现在安全已经不会有太大问题。”太史阑又去抓邰世涛袖子,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命令,“世涛,和我一起回去。”
邰世涛低头,望着她紧紧抓住他衣袖的手指,手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但最终没有,而是慢慢将袖子抽回,笑了笑,道:“姐,我不回去。”
“世涛。”太史阑皱眉,“我不需要你这样牺牲自己,你若还坚持,我立即回去辞官,隐姓埋名,不见任何人,什么了不得的仕途官场,永远没有人命重要。”
“如果让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隐姓埋名,不见天日,我也会抱憾终生。”邰世涛语气比她还坚定,“姐,你只看见我刚才的危险,没看见我已经有了回报,纪连城想要用我,我帮他解决了一个麻烦,很快就要被他抬举了!”
“他抬举算什么玩意,你在乎?”太史阑冷冷道,“只要你的出发点还是为我,我就有权拒绝。”
“可是我已经为此付出了许多,你也看见了!”邰世涛低喊,“姐,你要让我之前的努力,让我吃过的苦,白费吗!”
太史阑一震,抬头看邰世涛。
少年又瘦了些,看起来很有几分憔悴,没有丰富的食物,没有适度的休息,一直做苦力受欺负的生活,不可能让人油光水润。好在他的眼神依旧未变,亮而坚定,是极地天边的星子。
“别让我的苦心白费,姐!”邰世涛上前一步,焦灼地道,“你看那边的尸首,是纪连城让我杀的,我给他杀了这些人,他将视我为心腹,罪囚营的日子要结束了,我的目标终于要开始,姐,相信我,我能做到!”
“你疯了!”太史阑打断他的话,“纪连城是什么人?你真的不知道?他安排你杀人灭口,那么下一个被灭口的就是你!他不过是利用你而已!你不要被眼前的幻景迷惑!要知道,杀一个人永远比一群人容易!你不说这事也罢,你说这事,我断然不能让你回去送死,跟我回去——”
她伸手就去拽邰世涛,邰世涛一转身已经脱离她的手势,几步窜了出去,远远站在一边道:“姐!别逼我!我死也不会半途而废!”
“我死也不愿看见你一次次拿命来垫我的路!”太史阑望望邰世涛,没有再追过去,收手,转身,往崖下就跳,“我死了,你总算可以放弃了吧!”
站得远一些的司空昱和已经逃开的邰世涛同时发出惊呼,两人拔腿就要来救,可是站得远,哪里来得及。
咻咻两声,两条人影交错一闪,半空中险些撞上,一人脚尖钩住锁链飞快地往崖下一倒,一人纵身下扑——
砰一声,太史阑撞上一个似硬实软的胸膛。
鼻端是春日暖阳,清河青荇的淡淡气息,脸部触及的是光滑妥帖的衣料,太史阑一抬眼,就看见李扶舟的眸子。
少了几分明亮,多了几分深沉,眸光似远实近,似幽实清,温温存存,将她笼罩。
两人目光一碰,太史阑在他眼底看见自己清晰的影子,随即转开眼,想要爬起。
她当然不是真的要寻死,太史阑从来就不是一怒激愤要死要活的人,算准了几大高手在,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掉下去,这么一跳,不过是对着邰世涛用行动表明她的坚决而已。
此刻李扶舟抢先做了她的肉垫,她吸一口气,立即便要爬起。
李扶舟忽然伸手,将她一搂。
太史阑一僵。
李扶舟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在她耳边低低道:“我本来应该走了,要回宗门……听说了你的消息临时赶来……太史,临别在即,我想告诉你,蓝田关的野花开了,我早早采了来,养在瓶子里,每天换水……你……什么时候愿意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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