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师徒,夫妻

天机子明显身体一震。

阔别多年的师徒,不能正大光明相恋却孕育了一女的夫妻。隔着数尺距离,遥遥相望。

莫千影静静的笑着,恍若那年春风微渡,桃花盛开,周围芬芳绝世,淹没在她唇边笑意,刹那芳华,铭记永存。

天机子眸子低低的,沉沉的落下,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后,他忽然抬手。手心一股吸力源源不断的朝着莫千影而去,莫千影身体飘起来,瞬间来到他面前,半步之距。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盯着莫千影,眼神很深很远,又仿佛跨过时光轮回,凝定在她眼中。

良久,他轻轻一叹。

“恨我吗?”

在此之前,她幻想过无数次和他重逢的画面,却想不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三个字。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不是吗?

他那样淡漠尘世之人,本就非世俗之人可比。

他不会震惊不会激动更不会欣喜若狂的抱着她倾诉相思情谊。

那年她中焚火幻情,一夜缠绵后独自离开。她性子原本就如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知道他的矛盾知道他的痛苦知道他的挣扎,所以她选择成全他。

她和他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原本就受着不同的教育。她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思想可以将那些所谓世俗礼教视若无睹嗤之以鼻,但他却不能。

他不是迂腐庸俗之人,但却不能容忍自己对自己的爱徒有非分之想。

尤其,他们之间隔着的岂止是师徒关系?

还有太多太多…

可如今的她已非从前的莫千影,那些所谓的伦常道德,也全都不复存在。

她盯着他的脸,最后一次见他,是十九年前。

他似乎格外受苍天眷顾,无论多少年过去,容颜依旧,眉目掩不住的华光溢彩,淡然如水。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他眼底深处总有着若有似无的空洞和忧伤。

而那一头青丝,已经白如雪。

她回来已经几个月,很多事情自然是知晓的。知道他一头白发是为她,知道他这些年日日悔恨痛苦,知道他认了女儿,知道他将她的遗体放在雪山,日日守护…

那一年他为她伤情满头青丝一夜成雪,她又何尝不是因为他而身中情劫回到故乡?

原以为此生都会彼此错过,幸得苍天眷顾,她能再次回到他身边。

“爱恨都是相对的,有爱才会有恨。师父认为,千影该恨你么?”

天机子又是一震,眼底微微苍凉。

“三个月前,师弟前来挑衅,我不得已离开雪山。回来后发现你存放在冰棺里的尸身已经消失。我夜观天象,看见你原本已经消失的本命星再次出现。”

“所以你下山来找我?”

她微微的笑着,原来她历浴火劫,连同在这个世界的躯壳也烧成灰了么?

怪不得…

天机子没有半分躲避的看着她。

“是。”

“找我做什么?”

或许心里还是有委屈,还是有怨,四十多年深情相负,她终究想要得到一个结果。

她走过去,跨越那半步的距离,仰头直直的看着他。

“当年你说不该蹉跎我青春年华,不该将我此生困顿雪山,所以在明知我对你情根深种之时将我赶下山。”

天机子眼睫微颤,低眸看着她。触及她微笑的脸哀伤的眸子,心口咋然一疼,就像很多年前,他算到她有危险,却来不及相救而让她错失性命。一刹那悔恨绝望,一霎痛不欲生。

那些疼痛伴随着十九年,如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划过心口,顿顿的疼痛。

“师父…”她轻轻的呼唤,忽然低喝一声。“我这辈子最讨厌就是这两个字。”

天机子一震,莫千影抬头看着他,目光哀戚。然后她缓缓伸手,贴上他的胸口。

天机子目光微动,却没有躲开。

“千影…”

莫千影再也忍不住,将脸贴近他怀里。

天机子身体一僵,莫千影又嘶哑戚哀的呼唤了声。

“师父。”

天机子抿唇,面色虽然看不出异样,但身侧的手已经在颤抖。

“三十年前你说我们是师徒,你说你比我大二十四岁,我们不可以在一起,因为有悖伦常。那么现在呢?”她在他怀里抬起头来,眼底浸湿了泪雾。

“你看看如今的我,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莫千影了。我今年六十五岁,只比你小四岁,我也不再是你的徒弟,当年让你推开我的那些理由如今都不再是借口。如今,你还要推开我么?”

天机子颤抖得更厉害。

他伸出双手似乎想要去抱她,却僵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做。

他们在一起十五年,她是他一手带大。小时候她总喜欢粘着他,长大了他便觉得不妥,尤其是察觉她对他越来越深的依恋,他便开始逃离。如今这般亲密相拥的场景,已经很多年未曾有过。

或许是近乡情怯,也或许是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这位名动天下的高人竟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以前你总觉得我小孩子心性,可你不知那时我已有二十岁心智。我常常在想,或许上天让我呆在你身边十五年,是给予我短暂二十年生命的补偿。可后面那几十年没有你的空白,又拿多少年来弥补?”她闭了闭眼,眼角泪水滑落,浸湿了他洁白的衣衫,留下深深痕迹。

他胸口被烫得一痛,“千影…”

她还在说,“我们都不再年轻,没有任性的资格了,你确定还要推开我吗?梦涯…”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天机子浑身重重一颤,眼底翻腾起浪潮汹涌。

这个名字已经四十多年没人叫过了,他自己几乎都快忘记。她从来只叫他师父,即便是那一晚情迷,她也唤着他师父。

如今,她却唤了他的名字。

他闭了闭眼,猛然将她抱住。紧紧的,迟来的悔悟,甘愿沉沦的情深意重。

“对不起…”

莫千影眼中含着欣喜的泪水。

“以后都不要再叫我师父了,我也不喜欢听那两个字。”

莫千影泪水绝提而下。

“梦涯…”

他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也不顾这是大庭广众,不远处还有一群小辈在看着。早些年他因自己心结而不愿接受她,想方设法的将她赶走,徒留悔恨半生。如今他都承认了女儿,自然也没什么不敢面对的。话一说出口,他反倒是坦然了。

此刻他眼神微微含笑,依旧温润柔和,只是眼底深处有着从前一直压抑隐忍的情愫。

“雪山上桃花开得正好,你当年种下的勿忘我我日日打理,未曾凋谢。只是少了你,再灿烂也少了几分颜色。”他看着她,目光里深切情谊夹杂着无数感叹欣喜以及期待,“千影,跟我回去吧。”

他不是擅长说情话的人,而且也一把年纪了,再说那些什么爱不爱的估计她听着也不习惯。大半辈子光阴蹉跎,两人什么没有经历过?

莫千影颤抖着,渴望了那么多年的怀抱此刻终于贴近她。四十五年来,她从没有这一刻离他那么近,那么近…

心里忽然涌现无数的委屈,她忍不住伸出双手去拍打他,像个小女孩儿一样撒娇。

“让你赶我下山,让你把我当女儿,让你把我推给其他人,让你…”

“我后悔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清浅却字字温柔,一寸寸含着无数柔情蜜意浸没进她的心上。

她满腔的悲愤委屈刹那化为乌有,只不停的流泪。

“不许再赶我走。”

“好。”

“不许把我推给其他人。”

“好。”

时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她是他的爱徒,他们居住在雪山,只有他们两人。她听话懂事,悟性很高,他对这个徒儿十分喜爱,几乎对她有求必应。她有时候会撒娇,却适可而止,从不娇蛮。她性子倔强,有时候会因他的不解风情而一个人生闷气,晚上回来后又乖顺的叫他师父,第二天,依旧是他的好徒儿。她说雪山白茫茫一片太单调,希望有其他颜色点缀。于是在那年她生日的时候,他为她种下一片桃花林,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她得知的时候近乎喜极而泣的表情。

第二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她在林中翩翩起舞,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原本性子好动,或许是受了他影响,一日日变得越发安静起来。他教她写字绘画,教她弹琴下棋,她学得很快,每次有进步的时候总是会缠着他要奖励。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便让他画她的肖像,算是给她的礼物,他欣然应允。

他经常闭关,她总是站在门口千叮万嘱让他不要忘记吃饭,要是出来后发现瘦了她定然有法子惩罚他。他只是无奈的微笑,闭关练功摒弃五识,怎么可能吃饭睡觉?

他教她学医就应该悬壶济世,所有偶尔带她下山给山下的村民看病,每次有人说他们是父女的时候,她都会很不开心。他问她为什么,她一脸愤然坚决的说讨厌别人以为她是他的女儿,更讨厌只能做他的徒弟,然后在他错愕的目光下掉头就走。第二天又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跟他认错,生怕他赶她下山。

彼时他只当她年幼便没了父母,大约心里渴望温暖,便越发怜惜她,几乎对她百依百顺。

那个时候,或许她是讨厌他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吧?

“还想要什么?都说出来,我都答应你。”

她哭声一顿,闷声道:“不许再把我当小孩子。”

他忍不住想笑,笑意刚起眼角又微微酸涩,只轻轻点头。

“好。”

……

不远处,凤君华看着这一幕,嘴角不禁扬起微微弧度。

他们因师徒关系而错过这么多年,娘跨越时空,走了那么些年,终于和爹重逢。虽然晚了些,但到底没有留下永久的遗憾。

人一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能和自己所爱的人相守白头,永结同心。

她不由得看向身侧的云墨,他似有感应,也低头朝她看过来,眼神柔和含情。

她心中微暖又疼痛,他身上的毒…

……

话分两头,这厢有分别多年的师徒夫妻重逢相拥,那边厢凰静贞已经推开门去看明月昭了。

刚才所有人都出去的时候,他可是听见莫千影的话了。所以见到凰静贞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微微有些恍惚。

凰静贞走过去,对他浅浅一笑。

“见到我,不高兴吗?”

明月昭眼睫半垂,低低的问:“可有受伤?”

她已经坐了下来,眨眨眼,道:“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以前她也总喜欢这样笑嘻嘻的与他说话,他却毫无反应,依旧冷冰冰的,所以这次她也没想过会得到他的回应。可让她意外的是,他竟然老老实实的点头。

“你是我的妻子,我理所应当关心你。”

凰静贞愕然,心头刹那用过的喜悦又被随之而来的暗淡淹没。

他关心她只是因为她是他妻子而已,或者还有对她的感激和愧疚吧。

明月昭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解释。

“我送给你的那一盒棋还带在身上吗?”

凰静贞眸光微闪,挑眉道:“怎么,你要收回去?那可不行,送出去的东西…”

“我没说要收回去。”他打断她,伸出手来。“给我。”

凰静贞皱眉,“你要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她,伸出的手也没动,等着她将那盒棋交出来。

凰静贞盯着他,终究无奈的叹息一声,从宽大袖口里掏出精致的黑色匣子递给他。

“呐,给你。”

明月昭低眸看着那盒子,沉吟一会儿,将盒子打开。中间隔开,黑白棋子各一半。

他将一颗黑色棋子捏在指尖,像无数次对着交错纵横的棋盘沉思那样,眉头微蹙。

凰静贞没说话,知道他大约又想起了与这棋子有关的那个人吧。心中微微酸涩,更多的却是了然的麻木。

空气微微凝滞,安静得彼此呼吸都能听见。

“知不知道棋子是用什么做的?”

他忽然开口,凰静贞怔了怔,有些回不过神来。

“什么?”

明月昭依旧没看她,只低低的说:“这是暖玉做的,有解毒功效。”

凰静贞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他继续说,“我当初给自己的腿下的毒太深,她担心毒性会蔓延至全身经脉,所以用这暖玉给我做了一盒棋。这棋子普通人用了没什么感觉,只有身中剧毒的人才能明白这棋子的妙处。”

啪——

他将盒子盖上,淡漠道:“不过如今这盒棋已经没存在的意义了。”

凰静贞一怔,然后就看到他掌心白光朦胧,那镜子的木匣子慢慢化为碎屑,从他指尖一寸寸流泻。

她睁大了眼睛,“你…”

他抬头,对她微微一笑。很浅淡的笑容,却足以让她神魂为之一震。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笑。

凰静贞愣愣的看着他,“阿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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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明月昭。”

他纠正她。

她再次一怔,目光变得茫然而微微复杂,掺杂几分不确定的光。

“你…”

明月昭很自然的拉过她的手,感觉她身体僵硬,他眼底微露一抹歉意。

“我做了十八年的明月笙,戴了十八年的面具,是你让我做回真正的自己。”他看着她,眼神很认真。“从她救我那一刻开始,我便甘愿为了她封闭我自己,十八年,我曾以为那会是永远。”他眼底浮现微微恍惚,似想起了什么遥远的记忆。“因为这么多年,她虽然不知道,我却依旧故我的将她放在心里。久到…连我自己都分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只知道,但凡她有需要,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一双腿算什么?便是舍了性命我也甘之如饴。”

凰静贞颤了颤,抿唇不语。

明月昭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声音低了下去。

“我知道她不过将我当弟弟,当亲人。我痛苦挣扎也恨过怨过,好多次我都后悔去帮她做卧底,倒不如直接陪在她身边做她的左右手。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这世上愿意为她生为她死的人太多,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等到牺牲得太多,我所谓的那些付出,都变得无足轻重。有些话我不想对她说,但我想告诉你。”

他顿了顿,沉静的看着她。

“静贞,你想听吗?想听关于我的所有吗?想了解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吗?”

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自己对眼前这个女子究竟是何种情感。当年那个小女孩儿将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她用她的血给他喂食救活了他,从那一刻开始,他心里便只有她一人。其实他对皇室的仇恨并没有多强烈,因为母亲从小就告诉他,恨是双刃剑,伤了别人也会伤了自己。比起明若玦,他更恨他继父的那些妻妾和杀他娘的那些人。

但她恨,她恨南陵皇族,她要报仇。

那么,他便帮她。

只要她开心,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自断双腿,不止是为了能更好的去明月殇身边做卧底。他更大的目的,是希望她能因此记住他,记住他曾为她的牺牲。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知道她心里住着一个人,他永远也无法替代那个人的位置。她当他是弟弟,他便只能当她是姐姐。姐弟也好啊,至少和她那么近,那么近。

不是吗?

凰静贞看着他,眼底复杂的光一闪而过,缓缓点头。

“你说。”

明月昭深吸一口气,看向门外,眼神遥远。

“我刚进宫那会儿,什么都不习惯,尤其是双腿不便。她便将她的贴身暗卫给了我,你见过的,就是阿奇。我不敢联系她,我怕我会忍不住想回到她身边。我告诉自己,我进宫的目的是要帮她,我要努力让自己强大,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才可以保护她,虽然我知道她并不需要我保护。”他嘴角划过一丝涩然,“可人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即使心里明白,却还是忍不住那样去做,也或许只是给自己的心里安慰吧。”

他苦笑,“一年后她失踪了,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和他们所有人一样,我坚信她不会死,我坚信她还活着,于是我就这样等着,无数次等得快要绝望忍不住想要去找她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下棋。那是她送给我的,我要好好保存着。她脾气不好,回来以后要是知道我将她送给我的东西弄坏了或弄丢了,肯定会不高兴,我不希望她不高兴。”

他呵的一声轻笑,“十二年后,她回来了,呆在另一个人的身边。我嫉妒我心痛,更多的却是欣喜。她回来报仇,我却不敢见她,我怕见了她会忍不住让她带我离开…隐忍了十多年,怎么能够功亏一篑?她不允许,我也不允许。那天在摩天崖,云墨将我打至悬崖。有那么一刻,我在想,如果我就这样死了,她会不会为我流泪?呵呵…”他又笑了声,脸色惨淡。“大概不会吧,那么无情的女人,当年我短腿的时候她都没为我流过一滴泪。即便我死了,她顶多也是愧疚悔恨罢了。所以,我如果就这样死了,岂不是太不值得?”

“她身边有太多男人,我算什么?我看着他们为她疯为她狂,云墨,玉无垠,三皇兄,五皇兄,颜诺,沐轻寒…那么多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宠她爱她,可以光明正大的争夺。可我呢,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在她心里,我是他的弟弟,如果让她知道我对她产生这样的感情,她一定会很生气,甚至永远抛弃我。”

他仰头,重重吐出一口气,喃喃道:“我怎么能允许她抛弃我?我已经一无所有,只有她了啊…”

凰静贞狠狠一震,看着他往日冰冷的容颜上此刻浮现淡淡哀伤痛楚,她亦跟着心痛交加,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说:“阿昭,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我永远都不会抛弃你的。”

明月昭明显一震,抬头看着她,触及她温柔疼惜而坚定的眸子,胸口似被什么炸开一般,炖炖的痛。

无奈的苦笑一声,他继续说着。

“你知道我知道她和云墨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

凰静贞嘴角亦是露出一抹苦笑。

就像她发现他表面冷心冷清实际上心有所属的时候,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只觉得痛。从心口蔓延到四肢,一寸寸的疼痛。他看不见,她便只能含着血泪将所有委屈痛楚全都咽下去。

“她和云墨大婚那天,皇兄让我陪他喝酒喝了一夜。那一晚我们都醉倒了,皇兄在睡梦中一直叫着她的名字。我却因此而惊醒,庆幸还有一分理智,未曾和皇兄一样叫出她的名字来。否则…我看到五哥为她苍老了面容,知道颜诺为她而死…然后我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我好像什么事都没为她做过。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说爱她?云墨对她很好,我听了很多关于他们的传言…每一次,我都恨不得将她送给我的那盒棋摔碎。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玉无垠走了以后,她依旧可以在另外一个男人怀里笑得那样开心那样幸福?她可以为五哥绕三哥一命,可以为沐轻寒苦苦寻找三魂珠为他解蛊,可以对颜诺手软…却唯独对我漠不关心。”

“她很会演戏,每次我见她的时候,她都可以装作不认识我…我无数告诉自己,她是为了我好,为了不让人发现我的身份。可是看见她对我冷漠的背后却可以对其他男人那么好,我还是控制不住的嫉妒。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可以光明正大的为她吃醋嫉妒,只有我,爱而不能,便是连嫉妒,也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凰静贞一直静静的听着,没有说一句话。他说的那些感情她都懂,她也那般深刻的体会他的痛,所以她懂他,包容他的所有。她希望他从困住他的棋局里走出来,即便不是为她,她只愿他一生安好。

“我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他自嘲一笑,“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因为我们是同类人。”

凰静贞将疼痛默默吞咽,微微一笑。

“阿昭,我知道让你忘记她很难,但我不希望你再这样自我折磨下去。”

阿昭。

这个名字,这么多年以来,只有娘和那个人唤过。

他记得那一年,收到凰静睿战死沙场的时候,凰静贞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了,然后忍不住低低呼唤。

“阿笙。”

一刹那他胸中气血翻涌,一刹那疼痛蔓延四肢,愤怒痛苦齐齐涌上脑海。她怎能如此称呼他?怎么可以?那是独属于那个人最亲密的呼唤,其他人怎么可以?所以他不顾她的伤不顾她的痛,愤然推开了她。

彼时,他未曾想过这样的举动会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陪伴他身侧三年的女子。自相识起,她便那样微微笑着,向风中的百合,清丽而安静。

就是这个女子,陪了他三年。那些他往日并不放在心上的陪伴,如今想来,却那般清晰的在眼前闪烁。

或许是他太过寂寞,也或许是因感同身受,如今便觉得这几年负她多深。

“不,你错了。”他握着她的手,微微摇头。“我以前也觉得很困难。”

他顿了顿,轻声道:“她在我生命最灰暗的时候出现,她给了我新生,从前她便是我的全世界。我曾以为这辈子即便是我死,也不会忘记她。到现在我依旧忘不了,不过很多东西,却可以放下了。”

凰静贞眸光微震,他的意思是…

明月昭缓缓一笑,道:“有些人的执着是情不自禁,有些人的执着是为不曾得到,有些人的执着是因为习惯。我…我曾以为我三者兼具。可现在我终于明白,我所谓的执着,不过是刻意为之。就像她身边追求她的那些男人一样,谁都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谁都可以为她屠戮天下换一世太平。而我,更多的,只是希望她的关注罢了。静贞…”

他说,“我曾也觉得你和她相似,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和她一样美,可是又有很多地方不一样。你笑着的时候是没有负担没有伪装的,而她…即便是笑着,眼睛里也有永远都填不满的寂寞和空洞,我不喜欢她那样的笑容,太过刺眼。我没把你当做她的替身,你是你,她是她,你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没谁能代替谁。虽然我口口声声说恨她,可不能否认,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还是会选择做她的眼睛…那年你去南陵,你对我说,总有一天会让我爱上你。”他带点迷离的笑了,“也许你不知道,当时的你有多么自信多么洒脱。那一刻不知道为何,我突然就觉得自己背负得太过沉重,我想要放下,或许你可以帮我。所以我给她传信,阻止离恨宫派来的杀手。”

凰静贞抿唇不语。

“这几年,你在我身边,我时常会想起她,不同于从前那种感觉。我总是下意识的将你和她相比,然后会发现你们之间有很多不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你们都是会伪装的人。每次我看见你笑,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如果她身上没有背负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不甘,或许也会和你一样。以前只有她陪我下棋,后来有了你。和她下棋的时候,她总是会戳着我的头说我笨。她教我武功,我没有根基,她却十分有耐性。我很意外,问起她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发呆,然后突然发脾气的将我推倒,转身就走。我第一次看她以身试毒的时候很生气,质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很平静的告诉我,很多痛,不亲自品尝过,是不知道该如何化解的。那一刻我看见她眼中闪过一种无法形容的凄楚,然后我将她手中的毒药抢过来,自己喝了下来。她目瞪口呆,然后气得跳脚骂我蠢骂我笨,最后又红着眼睛帮我解毒…”

“我躺了三天,她一直守着我,看见我醒来后就指着我的鼻子一顿臭骂。我却很开心,尽管她骂得很难听,我却知道,她是担心我。”

“我亲手砸断双腿后,她天天照顾我。那时候有很多人盯着她,她必须要很小心。白天在慕容府里呆着,晚上带着食物偷偷溜出来给我吃…等我好得差不多了,她就秘密送我进宫。为了保证我的身份不被发现,她杀死了护送我的那些人。”

他向后靠了靠,“其实我对她的记忆很少,很少…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到一个月,可是却偏偏就那样记住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的确命中注定。

凰静贞苦涩的笑着,依旧没说话。

“直到刚才,你来之前,我对她发火了。呵呵…”他侧过头来看她,“从前我从来不敢对她发火的,以前都是她脾气不好的时候我做她的出气筒。可刚才…我忽然觉得,我像个小孩子,像一个缺失母爱的小孩子,我居然会对她撒娇。很可笑吧?我自己也觉得可笑。可也是刚才,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我对她更多的,是一种超乎亲情的在乎和执念。或许也有男女之情,但那没我想象的那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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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这里,才看向凰静贞,斟酌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些话,连阿奇我都没说过,却告诉了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那一晚你替我承受叛国之罪被下狱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寂寞,觉得疲惫。做了那么多,眼看就要到结局,我却想要逃。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凰静贞呼吸滞了滞。

“阿昭…”

明月昭又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道:“那一晚你让我将那盒棋给你。那原是我这些年最珍贵最不能触碰的东西…可我却交给了你,不是因为歉疚,也不是弥补,更不是因为同情。是因为,我想要放下了,彻彻底底的放下。你走以后,我再也没有下棋,因为没有必要了。一个人的对弈,太孤独,太寂寞,也太痛苦…我再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阿昭…”

凰静贞无意识的唤着,她几乎无法克制此刻心中翻涌的情绪,不知道是喜是忧亦或者惶惑害怕。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他收回目光,道:“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执着那些永远不属于自己却让自己痛苦的人或事呢?我自我封闭了十八年,到得今日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苦短,当得珍惜。”

“我将那盒棋毁掉,便是想要告别过往,重新开始。”

“阿昭…”

凰静贞红唇颤抖着,眼里终于克制不住凝聚了泪水。

明月昭叹息一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有些笨拙的给她擦眼泪。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动作他想为另一个人做,可她从来不哭,哪怕心里再恨再痛再委屈,哪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也绝不哭泣。

她说,只有弱者才会流泪,她要做强者。

他记着她的话,他要做强者,他想要给她依靠。

只是如今,她早就已经不需要他了。

而眼前的这个女子,才需要依靠他。

凰静贞颤抖着,将近四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她如此亲密。她恍惚以为那是在做梦,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不见,只得这样僵硬的坐着。

“静贞。”

他又轻声道:“我不知道能不能给你想要的,但我会尽我所能,做到此生不负你。当然,如果你不想继续留在我身边,我会让他们把你送走…”

“你休想。”

她突然一把擦掉脸上的泪水,抬起下巴,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瞪着他。

“你没休了我,我也没休了你,凭什么赶我走?”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眼底还含着泪水,却依旧气势凌人道:“明月昭,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别想摆脱我。”

明月昭笑了,眼神难得的温和。

“好。”

他忽然面色微动,已经察觉到门外有人。下一刻,便听到凤君华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今天是告白日么?怎么一个个的说话都那么煽情?”

凰静贞回头,就看见凤君华和云墨相携而来,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

明月昭蹙了蹙眉,神色如常,只是在瞥向云墨的时候,明显神色有些难看,十分不待见他。

凰静贞站起来,很自然的笑道:“令尊和令堂走了吗?”

凤君华挑眉看着她,虽然她的离恨宫有凰静贞的所有资料,包括她生平事迹性格云云。但是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倒还是第一次。第一眼看过去,她就知道,眼前这个女主是个洒脱热情又并几分沉静的性子,那双眼睛熠熠生辉而智慧慢慢。

阿昭性子孤僻而冷漠,和凰静贞刚好互补,倒是极为般配的一对儿。

幸好,当年没能真正杀了她,否则…

“我娘一路旅途劳累,我爹已经带她下去休息了。”

这时候,明月昭开口了。

“你娘真的还活着?”

他虽然一直呆在这里,但最开始外面的打斗声他还是听见的,隐隐约约听见几句,当时十分诧异。还未来得及询问,凰静贞就走了进来。刚才说了那么多话,他倒是忘记了这件事。

凤君华现在不想和他解释娘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只淡淡点头。

“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她抿了抿唇,目光沉凝而微深。“你的腿有治愈的可能。”

明月昭一怔,凰静贞霍然抬头。

“当真?”

凤君华点点头,与云墨相视一眼。道:“我手上有三魂珠,只要将三魂珠碾碎成粉,就能修复你碎裂的骨骼。所以,你有站起来的希望。”

凰静贞脸上的喜悦之情不言而喻,几乎要喜极而泣。

明月昭却只除了最开始的微微一怔后便敛了所有神色,瞥了云墨一眼。

“我不相信他的医术。”

神色间显而易见的嫌弃和不屑。

“阿昭…”

凰静贞想说什么,从进来后就一直没说话的云墨却缓缓笑了。

“你是怕欠我恩情。”

明月昭讨厌他一副什么都了然于胸的神情,冷着脸道:“你云太子的恩,我可不敢受。”他冷哼一声,讥诮道:“有些人惯会做小人,人前却又一副虚伪君子的模样,也就只能骗骗单纯无知的小女人罢了。”

凤君华原本来想劝云墨别太过了,一听这话就瞪着他。

“你这指桑骂槐意有所指说的是谁呢?”

明月昭神情更为不屑,“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听不出来?”

“你——”

凤君华气结失语。

云墨笑吟吟的安抚她,“别跟小孩子计较,平白掉了身份。”

明月昭气得坐了起来,“云墨——”

云墨忽然手指隔空一点,他立即说不出话来了,只冷冷的瞪着他。

“阿昭。”

凰静贞惊呼了一声,连忙坐下来,回头急切道:“云太子,他身上还有伤…”

“不妨事。”

云墨神情淡然,曼声道:“他脾气太暴躁了,需要静静心,有助于身心健康。”

明月昭气得磨牙,干脆看向凤君华,眼神指控。

凤君华无奈的走过去,解了他的穴道。

“这么大的人了,别耍小孩子脾气。”

明月昭能动了,一把拍开她的手,嫌恶道:“我今年二十三了,别把我当小孩子。”

凤君华眼睛瞪得比他还大,“你就是八十三你也是我弟,你娘死了,就该我管着你。”

明月昭一顿,随即漠然道:“我不是你弟,你也不是我姐。”

“你给我闭嘴。”

凤君华瞪了他一眼,然后将怀中的婴儿直接放到他怀里。

“抱好了,要是伤着她了我要你好看。”

手臂一重,明月昭下意识的想躲,然后感受到那软软的温度,他心中一动,又听到凤君华的话,他便将那孩子小心翼翼的往怀里紧了紧。

“这就是你女儿?”

“废话。”

凤君华坐下来,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明月昭看着怀中的小婴儿,忽然皱了皱眉头。

“怎么长得不像你?”

凤君华漫不经心道:“女儿像她爹呗。”

云墨在一旁接过话,“以后儿子就像娘了。”

凤君华一愣,反应过来后顿时脸色有些臊得慌,嗔道:“别胡说。”

云墨笑吟吟道:“我没胡说,反正以后我们还会有儿子。”

凤君华还没说话,那边,小小的云绯突然对着明月昭伸出一双小手,似乎想要抓什么。

明月昭目光奇异,“她…”

凤君华抬头一看,顿时眉开眼笑。

“她这是在向她小舅舅要见面礼呢。”

“见面礼?”

明月昭愕然看着她,满脸的茫然和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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