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龙整个夜晚都坐在床头上,没有入睡。他说他一躺下去就会瞧见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被魔鬼撒旦追杀,逼到他们要跳江跳河。要不,就是梦见他们相互搂抱跪在他面前,向他诉苦。他说,一见到他们他就会非常痛苦,而且这痛苦像毒瘤一般折腾得他肝肠寸断。
第二天清晨,我还没有煮好早粥,黄龙就想到梧城里寻找他们去,可是我把他劝住了。我对他说,我也想到城里探望我的儿子和孙子,咱们正好一起上路,也好有个照应,但是我目前没有半点准备,起码让我回家带上几件新衣服再走吧?我说,我如果不穿得整洁一些,儿子们就会这样质问我,我的钱都到那里去了?我还对黄龙说,他们毕竟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城里人,我穿得太寒碜就会掉他们的面子的。
我见到黄龙答应与我明天一起到城里去,于是没有吃早餐就赶了回家,我不但拿了包裹和还拿了足够的盘缠,可是,第二天我们还是走不成,仿佛老天爷特意来阻止我们不要急着走一样。
次日,我们吃过早餐后刚走出木屋,秋菊到了。秋菊当时穿着平时干活的那件青色的粗布衣,戴着长手袖,踏着水鞋,肩上掮着一把铁铲,铲把上还挂着一大捆白胶纸。秋菊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有一条辫子凌乱地垂在肩膀上。她的眼脸又红又肿,嘴里喘着粗气,显得疲惫不堪。她的衣襟时还粘着草屑和泥浆,水鞋上还有牲畜的粪便,估计她在鸡棚或者猪棚里干了很长时间的活。
我当时想,秋菊许是赶来为我们送行的,因为她知道我们今天要到城里去。然而,秋菊一走到我们面前就板起冷峻的面孔我们说, 我今天要在这里搭一个棚子,把家里的那三头大母猪搬到过来,因为时间紧,你们最好留下来帮帮我吧。秋菊之前很少叫我们帮忙,我感到了有些不对劲,于是一边走回到屋里,一边问她出了什么事。
当时,野外吹着冷风,冷风扑面而来,我感到有些寒意。今年的寒潮来早,但我总觉得严冬已经到了。我想,如果这个时候还下起雪水,这么冷的天气不冻僵禾苗才怪。夜里还下了好几个钟头小雨,现在的天空仍然悬浮着灰白寒露的愁云,好像还要继续下雨的样子。雨水把地面打得湿漉漉,橙子树上还溅上了很多泥泞。
“黄牛村目前流行瘟疫,很多猪鸡已经死光了。瘟疫如今正朝我们村传来。昨晚,我有一头大母猪发热发冷已经不吃潲,黄蜂那窝猪崽好像染上瘟疫死掉了,骆驼的公鸡也在纷纷扭头扭胫一只只死去。村里的空气太混杂了,这里远离村子远一些,空气又清新,所以我想把母猪搬到这里来,这样或许就能躲过这场瘟疫了。”秋菊边回答我,边把肩上的铁锹放下来。
秋菊接着走到橙子树前面挖起了桩孔来,黄龙于是在屋里将另一把铁锹扛出来。黄龙一边挖桩孔一边问秋菊,魔鬼撒旦是不是把黄牛村的猪鸡抢光杀光了?魔鬼撒旦是不是又要来抢她的母猪了?魔鬼撒旦是不是想把整个村庄摧毁掉?
“不过,”黄龙最后说,“你们不要担心,有我万能神在此,即使一千个一万个魔鬼撒旦我都有把握将他们杀得屎滚尿流,永不超生。”
秋菊和黄龙挖着桩孔时,我帮忙把屋角里那堆之前用剩的木方一根根扛出来。当他们把桩孔挖有一尺多深时,我就把木方一根根放下去。柱子立好后,接下来我们又在柱子脚下钉上松木板,钉到母猪跳不去的高度。之后,我们又在顶上架上一排大竹竿,在竹竿上铺上那捆白胶纸,再用包装绳把胶纸绑牢,棚子就搭成了。
这一天,我们把这个棚子搭得比木屋的房间还要大,完全能放得下不止三头大母猪。我摇了摇这个棚子,虽然它不是很牢固,但我相信大母猪住在这里,比住在任何地方都安全都舒服。
猪棚搭好后,我们又在猪棚侧边再盖了一个棚子。因为这是一只放公鸡的棚子,所以搭得很小,秋菊还在棚里垫了一层干稻草,她说这样贼风就不会把公鸡吹出毛病来。当我们把这两个棚子都搭好后,已经接近黄昏了。秋菊望了望落在对面山上的太阳抹着汗水对我说:
“姨妈,你在这里休息吧,我去把家里的猪鸡搬来,我估计黄蜂叔这个时候已把母猪装上木板车上了。”
但是,我耐不住寂寞,我心想,我多少还有点力气去帮一帮他们的。我于是卷起裤脚跟在秋菊和黄龙后面。当我们走到村子前面时,两个村民抬着满满一笼大公鸡蹒跚走来。因为路面过于狭窄,我们于是站靠在了路边。当他们就快来到我们身边时,我才看清原来是黑公鸡两夫妇。笼子全部都是三黄鸡,每一只三黄鸡都可以上市了,但是,我发觉它们大部分已经死了,还没有死的耷拉着翅膀,两眼充血, 浮肿的身子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我估计它们也活不到半个时辰了。我于是憋着鼻子瞅着笼子里三黄鸡问黑公鸡:
“你的鸡怎么啦?是不是有病了?”
黑公鸡停了下来无精打采地说:
“这些鸡就快死了,我们现在要把它们埋到山上去。”
“为什么要埋到山上,扔到鱼塘里喂塘角鱼不成吗?”我又问他。
“他们都染了瘟疫,如果不把它们埋到泥土里就会传给别的牲畜的,鱼也会死掉的。”黑公鸡答道。
“听说,这种瘟疫还会传给人的。我听大灰狼说,城里有好些人都死掉了。”黑公鸡的老婆鸡肠草搭嘴说。鸡肠草说完捂起了嘴巴,仿佛瘟疫会从她的嘴里传进去似的。
我们继续往村子走去,黑公鸡突然望着秋菊说:
“难道你还没有听说,畜牧局已经下达文件,大灰狼又说过了,我们村的猪鸡鹅鸭通通都要埋掉的。”
秋菊停下脚步,诧异地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是刚刚听大灰狼说的,村上的牲畜无论生死都要埋到泥里去。”鸡肠草抢着说,“大灰狼说如果不马上埋掉,他就叫畜牧局的官员来没收,别村里的牲畜都被畜牧局官员没收去了。大灰狼还说,如果违反规定,就要罚款甚至捉人,具体我不是很清楚。反正我就这几头鸡,免得出事,我们埋掉算了。”
“畜牧局的大官到了吗?”秋菊惊乱地问黑公鸡。
“我出门的时候,他们就没有来。”黑公鸡抖动着双脚说,“话不定他们正在路上,听说他们还带有执法的公安一起来的。”
我们又要往前走,鸡肠草又盯着秋菊摇了摇头说:
“我刚才路过你家的时候,我见到黄蜂已经把你最大那头母猪装到木板车上。唉,你那三头大母猪已经有胎,埋掉也太可惜了。”
秋菊不安地皱起额头来,黄龙走到黑公鸡的身边,他拍了一下笼子嚷道:
“大灰狼叫来的人一定是魔鬼撒旦。什么瘟疫?那是魔鬼撒旦放的毒气!它们用毒气把你们的猪鸡毒死后,就把你们全村人都杀掉!”
我知到黑公鸡本来就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但是,我那时完全想不到他老婆鸡肠草比他还要胆小得多。当鸡肠草一听到黄龙说有魔鬼要把他们全家杀光杀死时,她当场吓得两腿发软,笼子也掉了。鸡肠草顿时抖着身子说:
“难怪最近我一到房间就头晕,一到那个鸡舍里就呕吐,难道真的有魔鬼?难道魔鬼已经藏在我家里?——不过,我本来有时候都想到了,或者有一些冤死鬼缠上我了,它跟我回来了,因为我经常到城里帮医院洗裹尸布,但是又不敢肯定,现在你说出来,那就应该是了。——哎呀,如果真有魔鬼藏在我的家,如何是好。。。。。。”鸡肠草说着瞪大眼睛,呼喝黑公鸡抬起笼子,慌慌失失地走了。我看着黑公鸡两夫妇这般惊恐万状的样子,刹时间心慌意乱了起来。我想,难道真有魔鬼藏在他们的家里?藏在这村子里?
我们继续往秋菊的家里走去。当我们就快望得见秋菊的房屋时,黄蜂拉着一辆木板车一间屋后转出来。一头大母猪装在一只猪笼里,它在木板车上既不乱动,又不乱叫,好像它也知得我们是来救它性命那样。当时,黄蜂只穿一件黑色的土布衣,衣襟敞开着,汗水已经湿遍了他的全身。当黄蜂弯着腰哧呼哧呼地向我们走来时,他那双大脚板重重地踏在泥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当黄蜂抬起头来见到我们时,他咧起嘴来笑了笑,让我见到了他那排坚硬洁白的牙齿。
不一会,车上的轮子嚓的一声陷到一个泥坑里,黄蜂于是吸了一口气,憋着一把劲要把它拉上来,但是这个泥坑太深太滑了,轮子刚一动又退了下去,再拉时,轮子连动也不动了。眼看木板车要像高射炮一般翘上天,我们赶忙奔过去,把木板车推走了。大母猪黑得像焦炭一样,只有它的厚嘴唇和大肚子是白色的。它怀着胎儿的肚皮涨得像大铜锣一般,奶头高高地鼓起着。我估计它起码有两百斤,只见它把木板车压得气喘一般叽叽嘎嘎。大母猪的肚皮下尽是尿液,木板车上到处都湿淋淋。这些尿液不断地从车上流下去,一路都是臭气。
那一天尽管没有下大雨,但仍旧泥泞遍地,很多小窝坑里满是泥浆和水渍。当木板车吱吱呀呀地在这样的泥巴路上走着时,车轮经常滚落到那些小窝坑里。那时,窝坑里的水渍就会被碾成一溜溜滑脱脱的泥浆,留下了一条条深浅不一的车辙。
我们来到木屋对面时已是傍晚,田野里响起了蝈蝈的叫声。这时候,天空依然阴阴沉沉,毫无生气,一抹抹黑云在我们的头顶上浮动着,还有一些小雨点飘落到我们身上。田野里依然吹着冷风,路边的小树和杂草在冷风中摇晃着,禾苗在我的眼前影影绰绰地摆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