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结局

手臂下的身子蓦然僵直, 过了良久,她听到头顶这人沉沉答道:“陛下,臣今日本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熙之身子一颤, 忙收紧手臂, 将头脸用力埋入他的胸口, 放软声音道:“宫羽, 不要走。你当日不顾惜性命, 为朕解毒,朕早已感激至深。祈望上天垂怜,你便是只有十年寿数, 朕也会好好待你。宫羽,留在宫中陪着朕!”

“陛下, ”琴宫羽轻轻拉开她的手臂, 眉目飞扬, 重又露出平日里的倨傲之态,“陛下扪心而问, 您对琴宫羽的心意,当真是情爱么?”

熙之微微怔愣,道:“宫羽,你……这是怨朕?怨朕为了保全女儿家清白之身,而选择了换血疗毒, 害你枉自折损了数十年的寿数?”

“臣不敢。”琴宫羽轻轻摇头, “臣救陛下, 是为了替师妹赎罪。臣今日罪犯欺君, 条条罪状, 实在是罄竹难书。只怕陛下已不愿赦免臣师兄妹之罪了。”

“无妨,无论你等所犯何罪, 朕都一律豁免。”熙之抬头,与他深幽的双眸对视,“除此,你还要什么?”

“如此,多谢陛下洪恩!臣愿以延勾国之归附以报陛下。”琴宫羽拱手长揖,坦然道,“臣其实是御石族传人,陛下应知,御石族向来与东越皇室有灭族之仇,我师妹便是延勾国军师毛枝,也曾行刺过陛下。”

“毛枝!”熙之惊得退去一步,紧紧盯着他,半晌无言。

“不知陛下如今知晓了臣的真实身份,可还愿留臣在身边?”琴宫羽轻轻哂笑,“御石族向来擅长巫蛊之术,陛下这些日子不过是受臣蛊惑,对臣生出些情爱执念,须做不得准的。”

他缓缓走到熙之身前,张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角,将唇贴上她耳廓,轻轻道:“陛下心中真正爱着的其实是辛平,那些梦中呓语,爱恨怨憎,骗得了旁人,可能骗得自己?”

熙之身子一震,猛然推开他,汹涌的怒意直冲入胸间,“你!琴宫羽!你敢!”辛平既是月秦之子,便是自己的堂兄,他竟敢这般胡言乱语!

“忠言逆耳啊!陛下!”

琴宫羽嚷罢,旋身拱手,拂袖扬长而去。熙之见状更怒,刚要喝令锦衣卫捉了他,却见琴宫羽头也不回,挥了挥手,传来朗朗高声,“陛下,辛平并非皇室血脉,您可向楼湛求证。”

熙之闻言怔住,一时间,千百个念头争先恐后涌入了脑海,思绪一片混乱,一时也忘了让人拦下他。

辛平并非月秦之子……

“来人,请楼湛即刻入宫!”

☆ ☆ ☆

琴宫羽脱身出了宫,好容易避开辛眉儿,准备带着西辞离开。临行,西辞求师兄带她去浔江楼看看。

两人皆轻功高绝,悄悄潜入南园,并无人发现。一品诰命夫人蓝玉过世,排场自然不小,西辞立于飞檐之上,一眼望去,整个园子里白茫茫一片。夜已深,四下已没什么人声,不知玄庭此时在何处。

琴宫羽拍了拍她的肩头,指向一处灯火通明的院子,两人悄无声息跃了下去。

这里果然是蓝玉的灵堂。琴宫羽随手点倒了守灵的几人,悄悄进去,到灵前恭恭敬敬行了礼。西辞左右看看,闪身进了里间,见到玄庭靠在椅中正歪着头睡着。他重伤初愈,脸上没多少血色,圆圆的面颊也好似瘦了不少。

她慢慢走到近前,抬起手指轻轻触了触他的脸,心头忽然生出一阵莫名的慌乱,抬脚欲走,想了想,从腰间解下半块海石令的坠子,挂入他颈中,又俯身在他额上吻了吻,低低声音道:“玄庭,我对不住你。我走了,或许再也不回东越……你保重……”

窗外忽然传来琴宫羽的低声嗤笑:“怎么,舍不得了么?”

西辞蹭地翻出窗子,啐了他一口,狠狠道:“琴师兄,小妹给菩萨烧高香祈愿您一辈子找不到老婆,不对,最好您能找一个母夜叉!”

两人声音大了,有暗卫发现,出声喝问。琴宫羽嘿的一笑,扯起她手臂,纵上房顶,风驰电掣般远去。

谁都没发现,榻上的青年紧紧握住颈中的坠子,过了一会儿,一滴泪慢慢溢出,凝在了眼角。

☆ ☆ ☆

高耸的承德殿于星辉满地的宫墙中昂然伫立。

楼湛默默凝视着已在窗前静立了许久的女帝,光影浮过她阴晴不定的侧脸,迷离而沉醉,他低声唤道:“陛下……”

熙之缓缓转过身,一双晶亮的眸子望住他:“那么,这都是真的了?”

“正是。太上皇也早已知晓真相,若辛平是皇室血脉,他又怎会……”楼湛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下去。

不错,若辛平果真是嫡传皇室血脉,父皇又怎会放心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熙之微微颔首,胸口却如一块大石堵着,摸不着触不到,憋闷不适。

楼湛停了一会儿,接着道:“昨日臣救出熙真殿下时,辛平自认匪首,束手就擒,没有一言辩驳。”

熙之微微错愕,“没有一言辩驳?”

“是,臣已遵陛下之意将他暂时羁押于内务府牢中,请陛下定夺。”

“朕知道了,楼大人先回吧。”熙之摆了摆手,楼湛躬身退了出去,回头看了看黑黢黢的大殿,叮嘱初雪小心伺候主子,跟着内侍离开。

初雪进来关上殿门,一回身见她神情呆滞,脸色晕红,吓了一跳。

“陛下可有不适?奴婢要去请太医来么?”

熙之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早些睡吧,明儿还有好多事。”

第二日朝上处置了平叛事务,刚回到御书房,范承便偕同连薇蔷前来辞行。

熙之颇为不舍,极力挽留,范承含笑道:“纵使陛下恩重,宽恕了连氏一族,可连成庆附敌叛国,朝野尽知。臣不惧流言,却不能不顾及薇蔷。”

连薇蔷于朝堂上向来沉稳有度,不惧权势,此时却脸色绯红,低下头道:“陛下厚待,臣今生已无可回报。”

“御亲王待连御史倒是极好。人生苦短,却难得相知。朕恭喜两位卿家了。”熙之的语气沉郁,颇有萧索之态。

范承微微一笑,目光柔润凝视着她,缓缓道:“情之一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陛下身边自有值得珍爱之人,若是有情,又何须患得患失,隐忍退避。”

见熙之沉默不语,范承也不便多劝,接着道:“离开南离多时,臣已极想念家中爹娘与龙熙山庄的风光。南离远隔山水,只怕往后再难相见。陛下……珍重!”

说罢,拉着连薇蔷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君臣大礼。

熙之叹息道:“实则是朕辜负了御亲王。御亲王,不,范兄珍重!连姐姐珍重!”

望着一个儒雅一个倜傥的身影坚定地踏出殿门,并肩携手飘然远去,熙之喃喃道:“范承,江湖不见……”

☆ ☆ ☆

这日午后,辛平懵懵懂懂被提出大牢,在十多名内侍宫人簇拥下入了浴堂,沐浴熏香数次,又换上柔软的衣袍。有人在暗处交头接耳:“啧啧,瞧辛大人这一身劲道……难怪陛下爱慕非常……”

辛平耳力极好,闻听心中微怒,却也并不开口询问。自圣庙一役后,他已心灰意冷,再无求生之念。虽不知今日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左右生死随之,便也懒得去弄明白。

整束完毕,内侍带着他顺着宫内回廊曲折前行,最后竟是到了承德殿前。

“辛大人总算来了,快快请进!”

辛平见到笑意盈盈迎上来的初雪,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一步。他此时最怕见到的,恰恰便是这位女帝熙之。

初雪却不介意,上前扯住他的衣袖,“陛下候了多时,大人快快进殿!”

辛平刚要挣脱,却听到殿内传来女帝清润的声音:“是辛统领到了么?请他进殿来。”

“是。”初雪大声应着,推了推他的手臂,“陛下传唤,快去快去!”

辛平要待转身离去,手脚却偏偏不听使唤,在初雪的催促下,终究抵不过心头的那份不舍,不由自主迈步踏上了阶梯。

跨过高高的门槛,一抬头便见到静立于案前的女帝,容色清媚,瞳目潋滟,一身鹅黄色的长裙明艳夺目。

辛平止步不前,直接跪在门内,屈膝行下礼去:“罪臣辛平见驾。”

熙之裙裾微抬,迟疑一下,没有移动脚步:“起吧。辛统领此次平息叛乱,居功甚伟,朕尚未封赏,何罪之有。”

辛平并不起身,仍是跪伏于地,低声道:“罪臣是前太子嫡子,今次为叛乱匪首,并无虚假。辛平罪无可赦,但求一死。”

熙之再是柔情满怀,此时也不由生出了怒意,“怎么,辛统领这是要将叛逆大罪都揽到自己身上么?”

辛平垂首,喃喃道:“我累得他……我对他不住……”他声音渐低,面上隐有痛苦之色,终于闭口不言。若是拾音所言是真,他到底是背弃了亲生父亲,岂非不孝之至……

熙之目光微凝,澄澈的眸中带着几分了然。她已于楼湛处得知当时的情状,辛平救出皇子熙真时,拾音见大势已去,当场自刎,临死前却曾与他单独说过几句话,随后辛平便傻了一般自认叛党头领,束手就缚。莫非是当时拾音告知他身世真相,这人伤心过度,以致如此颓唐?

她轻移莲步缓缓走近,望着眼前这人低垂的头,慢慢伸出手,指尖在他头顶浓黑的发上虚虚抚过,滑到他颚下轻轻勾住抬起,迫使他面对自己,郑重道:“朕已知道你并非月秦骨血,你如今仍是我东越朝锦衣卫统领,此事今后不必再提。辛平,你莫忘了,你往日还欠着朕两个承诺!”

话到最后,语气渐渐严厉。

辛平沉默片刻,慢慢垂下眼帘,“是,辛平会信守然诺。”

熙之收回手,轻轻抚掌:“好!辛平,你听好,第一,朕要你这一生一世都留在朕身边,不得离开!”

一生一世?

辛平睁目,直直望向女帝,竟意外捕捉到那凤目中一闪而逝的不安与期待。“陛下!”他身子一颤,不敢再仔细探寻她的真意,呐呐说不出话来。

“怎么,卿家不愿意?”

她的语气中透着掩饰不住的失望,辛平心中不忍,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字道:“陛下,罪臣的……亲生父亲或许便是叛首拾音。辛平对君不忠,对父不孝,臣罪当死!”

熙之闻听惊愕地望住他,心中已明白他的纠结之处,略一思索,正色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辛平,男儿汉铁骨铮铮,俯仰无愧天地,又何须将这捕风捉影的出身来历放在心上!即便拾音当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以忠义为先,原也与他异路殊途,毫无瓜葛。至于事实真相,还是等他日见到你师父再问个清楚明白。那拾音身为我圣庙住持,朕自会命人厚葬。”

辛平心中感动,再无言以对,终于慢慢俯身叩首,“谢陛下体谅。臣愿肝脑涂地,追随陛下终生!”

熙之心下大喜,面上却没露出分毫,“朕知你最重然诺,朕信你。”说罢,她缓缓俯身靠近,放柔了嗓音道:“这第二件事么……辛平,你告诉朕,你可喜欢朕?”

如同凭空一个炸雷,辛平骇然抬头,不意间额头竟擦过对方下巴。他惊得向后急急撤身,却忘了自己正跪着,整个人顿时歪跌在地。

熙之满脸通红,却分毫不愿退却。她知道,若是今日自己不趁此机会追问到底,只怕这傻子宁肯藏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说出自己的心意。

“辛平,告诉我,你可喜欢我?”她再逼向前,双眸相对,不给他任何避让的机会。

两人近在咫尺,彼此视线交错,呼吸相闻,辛平单手撑着地,半仰着身子,目光躲闪着道,“臣无德无能,恐负陛下圣恩。”

熙之哼了一声,辛平避无可避,只得咬牙道:“是,我喜欢陛下。臣罪当诛……”

话没说完,唇上一热,所有话语都被奇特的温软堵住。

辛平大瞪着两眼望着眼前慢慢合上的凤眸,骇得手脚僵住,已不知自己魂归何处。

熙之见他良久也无回应,脸红得似火一般,嗔道:“辛平,你真是无趣!我……我也欢喜你……”话到最后,声音已低得自己都听不清了,她羞涩难言,忙将头脸深深埋入他怀中。

辛平心头微颤,慢慢张开手臂,迟疑着拥住她的肩头,低下头一点点凑了上去,在她长长的眼睫上轻轻碰触,喃喃道:“陛下,这……是在梦中么?”

熙之两颊火热,不敢睁目,含糊应道:“就当是在梦中吧……我只愿这个梦永不要醒来……”

☆ ☆ ☆

一月之后,女帝大婚,皇夫辛平接任大将军职。

皇子熙真拒绝了女帝归政的请求,再次独自离开东越,周游列国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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