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就已经是隆阳殿的掌事公公了,专门负责皇上的衣食住行,看起来不大的官儿,却多的是人巴结着,眼红了不少人,可是这整日里接触的,也是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的勾当,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也真真不假。
几时该传膳,几时该上朝,几时又该与皇上叨扰两句,聊聊心得,宁德心里都清楚得很,他是个聪明人,而这世道对聪明人总是格外的宽厚。他出身贫寒,小小年纪就被卖到了宫里做太监,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如何,要想出人头地又该如何,所以他选择了太子,用自己毕生的积蓄,换自己入东宫做事,可是他并不急着上位。
先皇暴毙,太子登基,昱王虎视眈眈。这世间瞬息万变,宁德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也抓住了这个机会,安抚暴怒的太子,他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用最恰当的方式遇到太子,成功地一步一步与太子亲近,于是太子登基,他理所当然地站在了太子的身边,享受着这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是宁德很清楚,他不能把所有的筹码都放在太子身上,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就像第一次进入东宫一样,不急不躁,静静地蛰伏着。
等待一个机会。
“宁公公!皇上又做恶梦了!”
宁德把刚刚脱下来的衣服,又重新穿上,仔仔细细地整理好了每一个衣角,才将门打开,随着焦急的小太监,一路往皇上所住的万和宫走去。远远就瞧见了宫里灯火通明,外边一群太监宫女诚惶诚恐,屋子里有杂音,宁德怕皇上出了什么事儿,赶紧走进了屋子里。
殿内没有人,只有卧室里偶尔传来一丝细碎的声音,也在宁德进屋子的时候就安静了下来,宁德小心翼翼地跨进去,掀起了卧室的帘子,“皇上?”
没有人回答,宁德便走了进去,桌子那边没人,衣柜那里没人,软榻上没人,床上也是空空如也,地上一片狼藉,乱七八糟,想来是皇上半夜做了噩梦,醒来之后又发病的缘故,才会把门外的人吓成那般模样。
可是宁德已经习惯了。
他镇定地走进去,将路中央的一把椅子扶起来,放在了桌子边上,从破碎的茶壶上跨进去,一转身便瞧见了衣衫凌乱的皇上。他坐在冰冷的白玉石板上,靠着柜子,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让宁德突然就想起了暴毙之后的先皇,似乎也是这样的惨白,越看越心凉。
宁德走了过去,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轩辕拓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轻颤,这么冷的天气他的额头上都出了汗水,把一些散落的头发粘黏住了,灯光投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之上,有几分隐忍之色,他的嘴唇紧紧得抿成了一条线,睁开的眼睛里透着丝丝寒意,让人望而生畏。
宁德弯腰蹲在了轩辕拓的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皇上又做噩梦了?”
轩辕拓有些疲惫地眨了一下眼睛,鼻子里轻轻应了一声“嗯”,然后弯腰想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却僵硬得很。宁德赶紧起身扶住他,正思称着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一个瓷瓶子从轩辕拓的手中滑落了下来,落在地上碎成了很多块,散发着诡异的香味。
之所以说它诡异,是因为宁德曾经闻到过这种香味,在疯太后的宫殿里,在万和宫的寝宫里,还有在皇上每次发病之后……
宁德的思绪瞬息万变,该做的事依旧做得稳稳当当、一丝不苟,他将皇上扶到床上,又着人去熬安神的药,然后自己便安安静静地站在床边上。以前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曾经做了噩梦之后就会发病,他发病的时候谁都不能靠近他,他会把所有人都撵出去,一个人在屋子里把该砸的东西全部都砸了,许久之后才会安静下来。
曾经宁德也想过去探究其原因,只是左太傅对这件事极其保密,稍有牵涉者,都会被左太傅全部查出来,到最后不是死了就是没了,弄得人心惶惶。宁德是个聪明人,自然装聋作哑,此事也就作罢。
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左太傅便与皇上生分了,左太傅对皇上除了君臣之礼,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关心皇上,而皇上每次发病也不允许任何人传出去,两人私底下已经很久没有往来。这种形势对皇上来说是极其不妙的,不过幸好过几日便是皇后的册封大典,有了丞相大人的帮助,皇上暂时还能稳坐江山。
晋封的新皇后,是丞相大人的小女儿,名舒芸儿,是个美得让天地失色的人,传闻四书五经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更是拿手绝活,曾上龙云寺为母祈福,数不清的名门公子为她踏破龙云寺的石阶,竟将龙云寺山道堵了三天三夜,水泄不通。宁德曾经有幸见过一面,她从轿子里下来的那一刻,犹如一株雪莲绽放,淡雅出尘,周围的一切都被她暗淡了下去。
这样的奇女子,仿佛天生就是让人仰望的,这世间爱慕她的人颇多,可是敢向她提亲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她就像是天生为皇上存在的,无论是身世背景,还是容貌才华,除了她这世上便再无第二个人能配得上尊贵的天子了。
可是……宁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曾喜欢过一个女子,为她抵抗朝廷,违抗皇命,甚至是将她的尸身带回来藏在冰窖里,不愿下葬,偶尔半夜梦醒,也会去冰窖里一呆就是天亮,这是宁德最讨厌的环节,他每次看到那张被刀疤横过的脸,都会觉得背脊发凉。
“小宁子。”
宁德顿时回神,连忙卑躬屈膝,“奴才在。”
轩辕拓抬起沉重的眼皮,里边布满了血丝,伸出手臂搭在他的肩上,“扶我起来。”
宁德知道,皇上这是要去冰窖了,虽然心里不愿去那种鬼地方,表面上却不能表现出丝毫不满,依旧的低眉顺眼
、惟命是从。
安神的汤药还没来,发病的皇上就已经冷静了下来,宁德不愿去过多猜测其中的缘由,便眼观鼻,鼻观心。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一月份的冰窖,冷得蚀骨,宁德受不住这种寒冷,浑身发抖,脸色发青,轩辕拓却像是没有知觉一样,自顾自地往里边走,推开一道暗室的门。冰做的房间空空荡荡,惨白惨白的颜色,晃得人头晕眼花,里边只有一架冰床,躺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再动的人。
轩辕拓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上,又开始了自言自语:“方才又梦到你了,你好像生气了,不跟我说话,可是在怪我要迎娶皇后?我曾经说过,这辈子只娶你一个人,却没有做到……呵呵,不过是梦罢了,我倒是希望你真的会怪我呢,恨不得马上飞到我的身边……”他呢喃着,伸手抚着她的脸。
因为背对着宁德,所以宁德从来都不知道他面对那具尸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就像先皇暴毙的那晚一样冷静,让人害怕。
轩辕拓的手指在她的下巴处反复摩擦着,眼神变得晦暗不明,闪动着一抹幽深的光芒,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若是真的死了倒好,至少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我死……”
宁德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寒颤。
听说床上的那个女人,叫戈渊,曾经是让敌军闻风丧胆的女将军,听说她与昱王爷向来亲厚,已是既定的昱王妃,却不知为何死于非命,尸体还被囚禁在了皇宫里。宁德突然就轻叹一声摇头,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想着昱王与皇上敌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轩辕拓站了起来,久久注视着床上的人,连眼皮子都不曾动一下,“九皇叔骗我,舅舅骗我,连你也骗我……”
宁德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想着是该继续装聋作哑呢?还是寻个理由离开呢?
还没等宁德想出上好的法子,轩辕拓冷冰冰的声音就传来了:“既然你还活着,就陪我下地狱吧。”
宁德被这句话彻底震惊了,脑袋顿时嗡嗡作响,一抬头就对上皇上隐忍的神情,从他身边一跨而过,衣袖带过来的风冷而凛冽,扑在他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宁德连忙回头,只瞧见了皇上大步离去的背影,带着某种隐忍的怒气。
宁德赶紧跟上去,不看不问,宫殿里的人一律赶走,安神的汤药都是宁德亲自端过来吹冷递给皇上的。万和宫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轩辕拓没有过多为难就把安神的药一饮而尽,随后靠在床边上,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久久不语。
宁德不敢说话,也不敢走,就这样僵硬了半晌,才听见皇上幽幽地问了一句:“小宁子,你觉得朕可悲吗?”
他的话钻入宁德的脑中,像虫子一样迅速蔓延,占领了一切,将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正常了,胸口闷闷的,微微有些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