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禁城中有几条南北长巷,紧挨乾清宫东边的长巷叫东一长街,再东边的叫东二长街;紧挨乾清宫西边的长巷叫西一长街,再西边的叫西二长街。
已经二更过后了,乾清宫院中静悄悄的,只有崇祯皇帝和值夜班的太监、宫女们还没有睡。整个紫禁城也是静悄悄的,只是每隔一会儿从东西长街传过来打更的铜铃声,节奏均匀,声音柔和,一到日精门和月华门附近就格外放轻,分明是特别小心,生怕惊了“圣驾”。
朱由检在乾清宫正殿的西暖阁省阅文书,时常对灯光凝神愁思,很少注意到乾清宫院外的断续铃声。一个宫女轻脚轻手地走到他的身旁,跪下说道:“皇上,高公公来了。”
“叫他进来。”
高启潜步入西暖阁,向朱由检叩头行礼,身子伏得很低。今晚该他值夜,服侍皇上,不过司礼监的大太监服侍皇上的时候,一般就是陪着说说话。这种平常的谈话却非同小可,身处权力中心,相当于皇上重要的顾问。
朱由检拿起一本奏折,说道:“陈奇瑜上书言南疆战事非邹维涟不可,东厂可曾探听到陈奇瑜与邹维涟有来往?”
高启潜忙小心答道:“回皇爷,陈奇瑜与邹维涟从未有私交。”.
朱由检沉吟片刻,又问:“你认为陈奇瑜所言如何?”
“回皇爷,奴婢以为,陈奇瑜所言不无道理。南海舟师,唯郑游击实力最盛。郑芝龙本是海上巨贾与巨寇,元年归顺朝廷,难以驾驭。邹维涟与郑芝龙有私交,又熟悉福建局势,由他巡抚福建,甚为妥当。”
朱由检合上奏折,想到邹维涟以前是杨嗣昌的门生,便说道:“恐内阁不同意。”
高启潜道:“温体仁素以慎独见称于朝廷,此事若出于公心,他定能予以支持。”
实际上内阁在上午就在值房非正式地讨论了福建巡抚的事,温体仁一改低调中立的态度,竟然明确支持邹维涟出任福建巡抚。
司礼监的态度也是支持这个杨党旧臣封疆南海,周延儒突然意识到,杨嗣昌虽然倒台了,自己又有了新的敌人。温体仁那双小眼睛里阴婺的目光,让周延儒不寒而栗。
周延儒感觉到,温体仁绝对比杨嗣昌难对付。
“三更物燥,小心火烛!”街上传来了打更的声音,已经半夜了,周延儒仍然没有睡,与幕僚言谈。
周延儒为人机敏,善察言观色,对于皇上的态度,已猜了个八九,本意放过邹维涟,但又恐其被温体仁拉拢,到了福建,说不定寻到自己的把柄,倒打一耙。所谓对政敌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周延儒遂犹豫未决。
幕僚道:“福建局势,甚为复杂,如果咱们的人巡抚福建,将皇上的差事办砸了,反而脱不了干系,不如就让邹维涟去得了。”
周延儒道:“老夫也认为是这样,就怕邹维涟不识好歹,迟早与老夫为敌。”
幕僚低头沉思了片刻,说道:“属下倒有一计。”
“哦?”
“邹维涟此人有个毛病,贪鄙非常。就说前不久帮高公公买了个歌妓的事儿,出手便是五万两银子,此人祖上并不显贵,却自己积下万贯家财,可见其并不干净。咱们可以这么办,让邹维涟巡抚福建,暗派御史监察,待福建事毕,便用这些把柄置之于死地,既平息了福建局势,又免除了隐患。”
周延儒听罢大喜,“此计甚妙。”
过得几日,邹维涟果然被提升为左佥都御史,巡抚福建。赵谦等人设宴送行,邹维涟接连感谢赵谦相助,对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干人人逢喜事精神爽,喝了个痛快。赵谦觉得这事太顺利了,在之前的设想之中,元辅定会阻挠,事情还得费些周折,却不料这么快就成了。
旁边的韩佐信密语道:“元辅多半会暗派都察院的人,抓邹维涟的把柄。邹维涟能轻易拿出数万两银子,可见身家并不甚清白。”
赵谦一想,韩佐信所言不差,便提醒邹维涟道:“此事多蒙高公和温阁老相助,元辅才放邹兄一把,邹兄到了福建,凡事需谨慎为妙,别被人逮住了把柄。”
邹维涟听罢连连称谢,“兄在福建,望赵贤弟早日南下,实现胸中抱负。”
赵谦还礼,心中颇为羡慕邹维涟,想到自己的事情,欲故计重施,却又觉得不妥。高启潜和温体仁那两口灶是烧热了,但是想如同邹维涟一样逃出京师,心中却没有底,便问韩佐信:“浙江巡抚空缺,我故计重施,向皇上献江南课税之策,如何?”
韩佐信道:“邹维涟成事,关键是皇上和元辅都相信,福建非邹维涟不可。大人以为,皇上和元辅会相信浙江非大人不可么?”
赵谦默然。
过了一会,人报司礼监高公公到,邹维涟不敢怠慢,急忙亲自出门迎接,赵谦等官员相随而出,司礼监的人,见官大三级,大家伙心里都是明白这些道理的。
高启潜下得车来,同往的还有陈圆圆,赵谦见她抱着自己送的那把琵琶,心下黯然,有些女人,他总是觉得无颜面对。
“下官等拜见高公。”
高启潜笑脸道:“咱家恭喜邹大人了,看样子咱家是来晚了,不知还有酒未呀?”
邹维涟呵呵一笑:“高公一到,是蓬荜生辉,随时有酒,随时欢迎啊。”
“邹大人此次巡抚福建,皇上寄予了极大的重任,邹大人可不能负了皇恩。”
“下官纵是肝脑涂地,也不负皇上隆恩,高公和诸位同僚一番托付。”邹维涟自信满满地说,福建之事,他已了然于胸,自信一到福建,定能马到成功,连半点担忧也没有。
高启潜听罢点了点头,众人步入厅堂,高启潜拉过陈圆圆,说道:“这是咱家收的干女儿,陈圆圆,特地弹奏一曲《送别》,为邹大人送行,也为众同僚助兴。”
陈圆圆施礼道:“妾身见过诸位大人。”
她看了一眼赵谦,目光复杂,赵谦与她的目光一触,以为她的意思是说:《送别》就是你写的曲子。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
一曲送别,让这本来欢庆的送别场面,添了些许惆怅。赵谦看了一眼满面红光的邹维涟以及在座诸位同僚,心中感怀。
这些官员,包括没有来的周延儒这些人,都是读书人出生,帝国之精英,满腹经纶。如果抛却利益争夺,抛却你死我活,都是可以做知交,可以做朋友的。
在繁华的京师,精英荟萃,同类的人就开始了倾轧。赵谦想起长安老家黄花村,方圆之类,大部分人目不识丁,如果遇见一个同类的读书人,那该一定是相谈甚欢。
曲罢,高启潜道:“这曲子,是廷益写的,却让人有些伤感了。”
赵谦忙拱手,以作应答。
今日来的这些官员,大部分都不是周延儒的人,知道赵谦和高启潜关系非常,听高启潜这般一说,都称赞赵谦才华。
“小才不足为道,不足为道。”赵谦自然谦虚了一番,蓦然间瞧见院子中的桃花,不知明年的春天,该在哪里看桃花,能不能再看见桃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