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

三日之后,宇文慕和东方晨君一起,离开了恍若仙境的忘忧谷。

那日夜里,宇文慕来到我房外。我没应他,他便站在门外同我说了许多话。那时候,我才知道了他的一切,他从未对我说起过的一切。

他生于东溟书香门第,祖上曾在朝为官,只是后来厌倦了官场之争,便辞官回乡,在江南之地也算是名门旺族。他八岁那年突患怪病,家里为他遍请东溟名医,却不见好转。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时日不多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游方郎中,自称能够治好他的病,条件却是要让他拜那郎中为师。家人这时也权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答应了那郎中。

郎中治好了他的病之后,便将他带到这忘忧谷,然后教他习文习武。后来他才知道,这位游方郎中竟是东溟国师,游走江湖只是为了寻找他的继任。不想在江南之地遇到他,见他面相清秀,骨骼清奇,聪慧过人,所以收他为徒,作为下任。他在忘忧谷中苦学五年,十三岁时随国师来到东溟皇宫,三年之后成为九皇子东方晨君的太傅。

十年之后,国师病逝。他按国师遗训,辞去太傅一职,离开皇宫,去寻找下一位继任之人。

而他找到的人,就是我。

“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为何眼里有着那么深的怨恨呢?独自一人在深山里受了伤动弹不得,却是不哭不闹,也并没有大声呼喊求救。而是用自己的双手一步步向前爬去。看着你双手被划破,却仍是毫不在意地向前,我再也无法在一旁袖手旁观。

“我带你回去之时,探了一下你的内息。你早年因病而奇经八脉具损,那时又身受重伤尚未痊愈,且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期。所以我说服秦浩将你交给我,我必会助你为你家人平冤。

“东溟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这个位置上,已足够为欧阳家报仇血恨。只是我不希望你报仇之后,因心中积怨而伤及天下无辜,更不愿看到你报仇之后,因再无牵挂而了无生趣。所以我要在你身边,凤儿,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随我去东溟,我和九皇子必会尽我们所能,助你欧阳家报仇血恨,还欧阳元帅清白。凤儿,你相信我,就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静静地听完他的话,不至可否。但我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到了离别的时候了。他可怜我小小年纪遭此不幸,又闻欧阳家的翔凤少爷是名满□□京城的少年才子,所以将我作为继任者带回。说到底,他也只是想要利用我对□□的恨来助他东溟完成一统大业罢了。

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出现,给我所有想要的东西。如果是十岁的欧阳翔凤的话,的确有可能成为他理想中的工具。可是宇文慕啊宇文慕,你千算万算,就没有算到我只是一缕时空游魂,我的恨并不仅仅是欧阳翔凤对□□的恨,为欧阳翔凤报仇,只是我的“大业”中的一个起点而已。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又怎能为了“师徒情深”而放弃我的原则呢?

打开门,他在漫天的星光之下是那么的苍白。一步步地走近,仰头望着他,我绽开了会心的微笑。虽然他是另有目的,可他对我的好却是发自内心的真实。他的善良,他的温宛,他的宁静都是真的,他是个好人,好得让我受不起。

“我的仇,自己报。”

秦浩走之前说过,他只是去报恩,仇,要我自己去报。这位不善言辞的江湖浪子却说中了问题的关键。凡事自力亲为,就不会受制于人。所以,我要快快长大,去自己报仇。

听了那句话之后,他苍白的脸孔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崩溃了。没有再理会他,也不去猜测他心中所想,我回到房里,安心地睡了一个好觉。

原本以为他们第二天就会收拾东西离开忘忧谷,可是宇文慕却是忙里忙外,所有东西都要给我一一交待。谷中什么地方种菜,什么地方采药,笔墨纸砚和粮食等其它东西每月由谷外的农夫送来,需要什么就跟那农夫说一声,钱财放在何处,厨房如何生火……不管我知不知道的事,他都要一一对我说明。最后还不放心,新自带我到谷里走了一圈,把我早已熟悉的谷里的每一个角落一一对我细说,什么地方采药,什么地方有毒蛇虫草不能去,什么地方有活水,什么地方有野兽……

如此一来,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到了第二天,他又啰啰嗦嗦地再将这些大事小事说了一遍,又拉我到书房慢慢“教诲”了半天,还告诉我哪里有暗阁,里面都放了什么东西,有什么用途(其实书房里这些机关早被我玩了个遍)。我就在他的念功下渡过了第二天。到第三日,他还想拉着我念叨念叨,而那位被凉在一边的师兄终于忍无可忍,硬是拉着他上了路。

“凤儿,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勉强自己。这是东溟国师的信物,如果你要出谷,就到东溟盛京的国师府来找我。一年之后,我回来接你。”

最后悄悄地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深黑的杏眼就像快要哭出来了一样,只是没有泪水,单单泛着不知名的悲伤。

我就这样送走了他,没有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应有的哭闹与伤心,也没有像成年人那样依依惜别。只是很平静地站在小屋前向他挥手,看着他与师兄一黑一白的身影在山间慢慢地变小,消失。

回到屋子里,我却不知道原来这里有那么大。以前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有,却从来没有那么空过,因为我知道他在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

以后,他都不会回来了。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待着那遥远的一年之约。

书房暗阁里的钱物够普通人几十家人富裕地过上一辈子。药房里的草药种类多且全,不但能治平日里的伤风感冒,连什么冰山雪莲五彩毒蝎之类罕见的药材也是应有尽有。看到他走之前所布置的一切,我突然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力感。他的善良,他的唠叨,他的才智,他的微笑……他的一切在一瞬间涌上心头,满眼全是他的残影。

跪倒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我终于放声痛哭起来。我以为我的泪,在那时候已经流干了。在□□西北的清明之雨中,他为我擦掉了最后一滴泪。而现在,我的眼泪为他而再次流下,不是对自己无法振救妈妈的时候那悔恨的泪水,而是对自己无法留下他的伤痛的泪。

从来都不知道哭的时候,心里除了恨,还有点别的东西。

其实一个人的日子也还是那样过。

早起晨练,然后回去做饭、吃饭。白天读书写字,晚上弹琴解闷。

一个人的生活反倒自在,没有人在你耳边苦口婆心地念叨,没有人对着你哀声叹气,没有人限制你不要做这不要做那……

一个人的生活,清如水,淡若云。

每月谷外的农夫送东西来时,都会带来一封厚厚的信,里面有宇文慕用清秀的字迹写下的万语千言。无非是说他很好,很想我,要我有事就到盛京去找他。然后就是满满的叮嘱,什么这个季节该种什么菜呀,哪里的草药该长新芽了呀,要记得一日三餐呀,天凉了该加被子了呀……

无聊的话总是占最多的纸张,可是每当看到那些简单的话语时,心里总是酸酸甜甜的。

送东西的农夫每次都问我要不要回个信。因为每次送信来的人都会在他家等着他回来看看有没有我的回信。

可是他的信我从来都没有回过。如果你真的想听我说话,那你就回来用你自己的耳朵亲自听。如果你真的想念我担心我,那你就回来用你的嘴巴亲口说。

我从来都没有回过他的信,连口信也没有让别人捎一个。我得让自己不再依赖他,我得为我的“大业”做好准备。

每一天,我都在药房里忙忙碌碌。药房里的药材种类多得离谱,珍贵的巨毒的应有尽有。我天天都在药房里做着各种各样的药丸,一般的治个平常的头痛脑热的药我没有做,那样的东西随便哪个药店都有。只是退烧的药还是做了一大瓶,以防万一。然后就是治外伤和内伤的做了许多,接下来做了些□□和解药。我一个人出门在外,总得有个防身的长处吧。可是我的武功是真不指望了,也就像宇文慕说的那样,用来强身健体可以,想要打败敌人不可能,面对一个一般的习武人士自保都很勉强。所以在放弃习武的同时,我得想点别的法子来保护自己,做□□就是其中之一。做成药丸的只有几个小瓶,主要是做成粉末的包了一大堆。药丸的□□都是要人命的东西,而粉末状的药只能令人麻痹,或消去对方的内力,就像是武侠小说中的化功散、软骨散一类的东西。

然后试做一些小型的暗器。无数支银针安放在布条上做成护腕戴着,手指牵动引线就能发出。这个东西我试了好久之后,才终于能够顺利地对着目标发出,而不伤到我自己的手腕了。而且一次只能发射一根,射程还在十米以内,所以我将所有银针都喂了毒,否则这杀伤力也太小了。只是左手腕上的毒不致命,而右手腕上的毒会要人命而已。

经过这次之后,我发现自己不是做暗器的料,便也没有再做其它暗器。将最大的希望放在□□上,那是我的专长。宇文慕对药理很有研究,所以这方面的书也多。只是他教我的都是治病救人的方法,之所以学会制毒,却是我自己无意间从书房的某个角落里翻出了两本毒经,然后背着他悄悄自学。

最大的一项工作在他刚离开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这项工作需要少则半年多则一载的时间来完成。我身上带那么多□□,为了不至于一个不小心把我自己毒死,我必需要让自己变得百毒不侵。

每晚在用药方上的草药烧的水里泡上一个时辰,每月换新的药方烧水泡,还有就是每天都要吃按另一个药方上写的药材做的药丸。这个方法就是那两本毒经上的记载。幸好药房里的东西千奇百怪的都有,不然有些东西还真不知到哪儿去找。

泡在药水里的时候全身上下会奇痛无比,于是我每次都在嘴里咬着条软木挺过来。这个药水不能见伤口,一旦药水从伤口进入皮下组织,小命就玩完。所以在这一年里,我做什么都很细心,几乎连个小擦伤都没有。偶尔皮肤有破损的时候,就按书上所写的那样将内服的药丸多加三倍的量。这个时候身体会比泡在药水里还要难受,只是每每想到前世的怨恨,就会将之一一忍下。

时间长了,对这剧痛似也有所麻木。当所有药方都按书上的方法用完,腕间的经络变成黑紫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成功了。

现在,我不但百毒不侵,而且我体内变黑的血液也是巨毒。用捉到的兔子和小鸟做了试验,粘到我的血液并不会中毒,只有见了血或是进入了人的眼耳口鼻才会使人中毒。中毒之后全身剧痛,要整整折腾七天之后才会七窍流血而死。最为诡异的是,□□出自我身,而此毒的解药也还是出自我身。用我身体上的另一样东西便可解了我的血毒。

冬去,春来。夏至,秋尽。

一年之约已过,而他,没有回来。

我却并无悲伤。在他走之后,我为我们的约定占了一卦,所以我早就料到了这种结果。

然后我开始做准备,用了八个月,将自己变得百毒不侵,做好了药物与暗器,读完了书房里的所有藏书。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可以走了,然而我还是在这里等满了一年。

我时时刻刻都向上苍乞求着我的占卜失灵,我一天一天地数着他离去的日子。

今天是第三百六十五天,他没有回来。

于是我又占了一卦。

第二天,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两三件内外换洗衣物足够,到了外面随时都可以添加新衣;暗器戴在手腕上,粉末的药包夹在袖子里;十几个小瓷瓶里满满都是做好的各种药物,药房里的珍奇药材全都打包(珍奇的药物只有少数十几种,而且由于已经被我用掉大半,所以量也很少,将它们全部磨成粉缩小体积,只占了很小一包);钱当然是必不可少,全带上不可能,随身的只是所有的银票和一些碎银子(东溟的银票,近几十年东溟都没发生什么大事,应该还能用),一把金叶子和少许的宝石藏在内衫的腰带里(万一银票不能用的时候还能用宝石换钱);还有一大箱子的金银珠宝被我埋在了深潭边的银杏树下,如果以后万一有急用可以回来拿。

做好这一切之后,我放火烧了小屋。看着它在我眼前慢慢地变成一堆灰土,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

这是我的家,也是宇文慕的家。

家会一直在一个地方等待着主人,能够随时迎接疲惫的游子。

可是这个家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我烧了它,让它只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

因为它的主人,我和宇文慕,都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