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百零二

“凤儿……”

一股清凉之气缠上了我的身体, 像是条冰滑的丝带,慢慢地绕到我身上,从头到脚, 将我与周围蔓延宽广火海阻隔开来。我慢慢地止住了干涩的哭号, 这才发现嗓子一片火焰灼烧过后的疼痛。清凉的丝带舒缓地包裹了我的全身, 渐渐地, 连我的心也静了下来。我跪坐在地上, 放缓了全身的力量,突然间发现已经累得不行,似乎像是一口气跑了好几千米, 肌肉也酸痛起来。

“凤儿……”

一双清凉的臂湾将我拥入怀中,一只手慢慢地梳理着我凌乱的头发, 叫我的声音语调轻柔, 像另一只手在梳理着干裂的心。

“凤儿, 不要伤害自己。”

清凉的丝带飘进了我的心里,将胸中的火焰一点点地熄灭。周围的火海也慢慢地缩小了范围, 现出被烧焦的石板地面与建筑,然后完全熄灭。

“凤儿,你不用逼自己的。不要别人痛苦,也不要让你自己痛苦了。”

白衣还是那件白衣,宇文慕还是那个宇文慕。一时间我还真以为自己已经和他一起回到了忘忧谷, 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梦醒了, 我和他依然还在当年。

“锦润死了……”

“我知道。”

“他是替你死的……”

“我知道。”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我知道。凤儿, 是我的错。所以不要逼自己了, 也不要再将所有事都压在自己身上。交给我来负责,让我来找到真凶, 为锦润报仇,好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疲惫地闭上眼睛。终于有人告诉我,其实我不用去做这些事,也终于有人告诉我,他要来替我做这些事。

宇文慕,我可以相信你吗?我还敢相信你吗?

天已渐亮,我疲惫地回到住处,蒙头大睡。在梦里,锦润一直与我在一起,从不曾离开。于是我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不愿与他分离。

这一觉竟睡了将近十天,醒来时精神很好,但锦菡却臭着张脸。慕容风华已将东溟内务处理妥当,宇文慕也已经把镇国殿收拾好。锦润的尸体碎块被收集起来,但因为太过零碎,无法拼起来,所以只能将他就那样放在一个大盒子里。收拾碎尸之时找到了一个被血浸透的锦囊,里面包着一些被血染透的碎石。其中有一块比较大的,从那块的形状看来,我马上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是我在他的婚礼上摔碎的那个玉镯子,后来他把碎片收集起来放到了这个锦囊里,一直带在身边。

最后的幻想也随之破灭。将碎石与锦囊清洗之后挂在了胸前,但白玉石上的血迹却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我亲自将锦润的尸体烧了,埋在了有凤来仪后院的空地上。

当我把这些事处理好,准备回过神来调查凶手的时候,宇文慕却告诉我,凶手已经找到了。

这么容易?我有点不能接受,一个十四年前让东溟前国师惨死,并让此事成为疑案,十四年后又欲杀害另一个国师的凶手,居然这么容易就落网?

“十四年悬而未决的疑案,现在就这么轻松地抓住凶手了吗?”我皱起眉头,“你当年也一定做过许多调查吧,都没能找出凶手,为什么现在却……”

“凤儿,”他打断我,神色间带着些许凄然,“并不是我随便找个什么人来敷衍你,而是凶手自己出来的。”

“自己出来的?!”

“因为他杀错了人,”宇文慕的神色间一片凄苦,“他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什么……”

再次见到瑞王,他已满是花白的头发,虽还能从他的脸上看见当年的风采,然而的确是已经老了,神色中甚至还带着一片死灰。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的瑞王虽被囚禁于深宫之中,但风华犹在,神彩依然。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会是杀人凶手,还一手造就了十四年前的悬案。

瑞王住东溟皇宫深处的宁心殿,是一座专为了他而废弃的冷宫。自从那个将他关在这里的人死去以后,他就像被人遗忘在角落里一样,静默无声。宫庭混乱,帝王更替,这些事似乎从来与他无关一样。他就那样静静地生活在杂草丛生的冷宫之中,与世隔绝。

所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从来不曾有人想到他那里去,当年徐离国师惨死之后,谁也没有去查宁心殿。这回原本也一样,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深宫之中消息也并不灵通,他或许根本就不会知道是什么人死了。

只是北魏军入驻以来,派人掌握了东溟皇宫的所有地方,包括无人问津的冷宫。事件发生以后,虽然迟了几天,但还是传到了宁心殿。误杀了自己的儿子的消息使瑞王万念俱灰,一夜白头。本来可以长久隐瞒下去,但那是他唯一的儿子,虽然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却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念想。

现在这个念想却被自己亲手杀死,对于瑞王来说,确是一场灾难。他的眼中已是一片死灰,所以我知道他的目的,他来告诉我是他杀了锦润,他想让我杀了他为锦润报仇,也是自己的一种解脱。

我却提不起兴趣,因为这个老人已经受到了比死还要痛苦的惩罚。只是锦润的死状却太过惨烈,将我的心生生地撕成碎片。凶器是细如发丝的玄铁丝,缠在人身上便会将人割成碎片。瑞王的存在一向不引人注目,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天子骄子在沦为禁宫玩物之后,便成为了废物,却忘了当年的瑞王也是名满江湖的利害人物,进入东溟皇宫之后虽然内力被封,但使用玄铁丝却是不需要内力的。所以十四年前他利用自己让人掉以轻心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杀死了徐离国师,而现在,他又误杀了自己的儿子。

“锦润知道是你吗?”

“怎么会知道,”他疲惫地摇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亲爹,又怎会认得我?这几年我的眼睛不行了,白天还好,在夜里却看不大清楚。我没想到在深夜里,东溟国师的寝殿中会有其他人……呵呵,就算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也并不能认出他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他和我长得像吗?”

“有些像,”我说,“脸的轮廓和鼻子都极像。”

“是吗……”他露出苦意,“但我却看不到他了……”

“为什么要杀东溟国师?”我问他,“并不是针对某个人,而只要是‘东溟国师’就行了是吧?”

“是的,”他的眼里突然闪出一丝怨恨,“所有人都当我是西锦送给东溟的质子,不过却不知道质子的身上还带有另的任务。”

“西锦皇帝让你做什么?”

他摇摇头,“不是西锦皇帝,是呤龙门门主。”

“上官青岚?!”

我差一点蹦起来,怎么又是他?!

“你认识他?”瑞王看了看我,又陷入了回忆之中,“东溟国师其实也是呤龙门的另一支弟子,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

“这个我知道!上官青岚为什么要杀东溟国师?”

“只要东溟国师站到了凤星的阵营之中,就将他们杀掉,这就是我的任务。”

“什么?……”我的头脑有些混乱,什么东西正在从深处浮上来,“为什么……”

“上官占出凤星将会成为将星的威胁,但凤星却杀不得,不但不能杀,还要想办法让他成为将星的辅臣。然而当年,徐离国师占得了凤星的天劫,想要去救助凤星,并将凤星带到东溟,以助东方王星。所以我接到了上官的命令,杀了徐离国师。这次也一样,只要东溟国师站到了凤星那边,便是他的死期。”

“……宇文慕……站到了凤星这边?”我疑道,“宇文慕归降是半个月之前,上官青岚的消息从西锦到这里,少说也得一个半月吧?难道是宇文慕之前做了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消息却是去年年初便到的。我并不知道西锦在东溟的其他暗探是否收到同样的任务,但我这里却因为宇文慕并不在宫中,而我又无法出去,所以直到近得到他回到皇宫的消息才开始行动。”

“东溟已经亡国了,还有必要吗?”

“任务是针对宇文慕,而并不是东溟。”瑞王叹道,“因为他帮的是凤星,如果站在东溟那边,即使亡国,也与他无关吧。”

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去年年初的时候就收到要杀宇文慕的消息,那就是从更早的时候,他便已经站到了我这一边?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别傻了,这么多年来,还没看清楚吗?

然而突然之间,眼前又浮现出了宋怀溟憔悴的脸。

“不愿去看清真相……却在这里自怨自艾……清明……呵呵……你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否则……定会悔不当初……”

真相吗……真相会是怎样的呢?

最终我并没有杀了瑞王,但三日之后,却传来他玄梁自尽的消息。就算是在黄泉路上相遇,这对父子也只能是擦肩而过,而与不相识吧。这场悬案最终却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般收场,使人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慕容风华已将东溟朝庭重新编制,纳入北魏版图。赵炎将大军留给慕容风华,自己则带着云亲王的亲卫队与东溟的降书回到燕京复命。自东溟与□□交界的启江之上的水战也已开始,冯子蔓与冯子莲领的水师在战法方面的确强悍,然而当有凤来仪的战船出现在他们眼前时,这两位勇将还是被震住,数日只守不攻,只怕是在商量办法,或找外援。

借道西锦的部队在攻入秦岭之后,却受到了来自西锦的背面攻击。此时是腹背受敌,自顾不暇。听到这个消息时,慕容风华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动摇。我似乎有点明白,于是便将他调往西线,支援被困的皇甫如意。另派莫名给主军送信,让中路陷入与冯子蔷和冯子刃的苦战的欧阳翔天沿江而下,与我汇合。

我也动身自盛京前往启江沿岸港口,只是临行前夜,代替慕容风华的位置的宇文慕再次出现在了我面前。

“你终于要去了吗,”他看着我,眼里满是忧伤,“时隔十三年,你终于要去为欧家阳报仇了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敌人是实力如此强大的□□?十三年并不算多。”

“凤儿,你的敌人并不是□□,”他的声音中显出劝意,“若干年前,在有凤来仪崛起之后,你便已经拥有了可以为欧阳家报仇的力量。何必要为了区区叶家,让全天下的人也跟着受苦?”

“你觉得欧阳家的冤案,只是叶风一个人的错吗?”我笑道,“你是国师呢,怎可说出如此幼稚的话?”

“在你看来,袖手旁观的人也有罪是吗?”他摇摇头,“凤儿,你可想过他们的不得已之处?叶风的同党故然有罪,但那些选择明泽保身的人虽有错,但却错不至死。”

“你想说他们也有家人,他们也有顾虑吗?”我哼了一声,“我知道,他们也不过是些可怜人罢了。所以我说过了,我的敌人是□□,而不是具体的哪个人。”

“凤儿……你……”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一片讶然。

“你可曾想过,为何每隔千年,便会有凤星出世,来一统这支离破碎的天下?”我望进他的眼,我知道这些事他都能明白,因为他是宇文慕,是唯一能进入我那狭窄的心的宇文慕。

“凤星带来的是变革。每一次凤星的降临,都是一场变革。变革引领着这个世界的道路使它前进,但翻尽史书,我却只看到了止步不前。

“凤星的变革是从一统之后开始的,那才是他们真正的使命。然而每当天下一统,帝王便安于现状,认为凤星的变革是对王座的威胁。

“所以历史上从来没有完成使命的凤星,他们都在变革刚刚开始的时候便被自己一手扶上王座的人杀死。所以这个世界才始终停滞不前,不管天降多少英才,都无济于世。”

“凤儿,你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我当然不会,”我笑道,“因为我的变革早已开始,只是世界并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