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西海的上空,慢吞吞飞了两日,也不见半丁点陆地的踪影,视野所及之处,仍是一片蔚蓝的汪洋。海岛尚未找到,他们二人的平凡之躯,倒是有些累了。
自小打海里长大的海伦,终于还是不太适应长时间飞行。
忘川慢下速,来到她身边,取出“海伦”呼吸藻,对她说:“你陪我在空中兜了几圈,接下来,我也陪你到海中游几趟了。”
海伦笑了笑,含上“忘川”,一个纵势,沉到海平面上,在与海水相距不到一公尺的地方仰头大喊:“下来呀!教你一种新式游泳!”
忘川打了声呼哨,一个倒栽葱式的动作,直倒下来,头却偏偏在距离海平面半公尺的地方定住,竟就这样双脚朝天,头朝下地行进。
海伦用指尖刮刮脸颊,撇嘴道:“在一个不擅御空的女孩子面前卖弄,羞也不羞?”
忘川道:“就爱在你跟前卖弄!东日千金!”
海伦瞪了他一眼,忽然仰面朝天,放平身子,使她整个后背,与海平面形成一个大致平行的姿态,接着说了句:“喏,南天崖小少爷,请瞧好了!”说着又保持同样的姿势飞行了一段小距离,然后突然卸去所有前进的力,身体下坠。忘川满以为她会“咕咚”一声掉进海里,却没想到她借着向前的余势,身体与海面接触时,竟未迅速沉入水中,而是像一块扁平光滑的石子划过平静湖面一样,荡起一圈涟漪,又向前蹦去,再荡起一圈涟漪,再向前蹦去,一连数次。如今海伦在海面上的状况,正如同一颗滑行的石子,在海面上连续滑行了一小段距离后,将要掉入水中时又飞起,仍旧保持着先前姿势前行,她朝上那面衣裳,甚至都未尝沾湿。
“这就是我发明的新式游泳法,与御空结合,是一个叫‘蜻蜓点水式’——‘点泳’的名堂,忘川少爷指教指教!”她一边俏皮的笑,一边向他挑衅。
忘川,早已调转了首尾,瞧得目瞪口呆了。若非面子使怪,只怕他早已拍手叫绝,此刻他偏偏心服口不服,眼光斜睨,不以为然地说:“哼!小孩儿的玩意儿,你当自己石子使么?”
海伦眨了眨眼睛:“那能否请忘川少爷,在小女子面前,卖弄卖弄这小孩儿的玩意呢?”
忘川身体倏地横陈,学她模样,与海面保持恰当距离,胸有成竹地说:“哪,婆娘,请瞧好了!这个叫‘点泳’的玩意虽不甚雅观,闲时聊以慰藉,倒也可以的。”说着,道了句“收”,撤掉所有飞行的力。
“扑通”一声,他像海盗船发射的**弹一样,结结实实,稳稳妥妥的射入了海里。
海伦发出一阵不太淑女的大笑,因为笑得太过,泄了力气,也“咚”的掉进了海里。
当两人一同浮出水面,海伦还指着他笑时,他却双手捂额,失魂落魄望着她道:“我好想撞着了什么东西。”说着放开手,额头鼓了一个大包。
海伦仍在笑:“这么大的势头砸进水里,却只鼓一个包,真是个奇迹。”
忘川脸色涨红,游过去拉住她说:“真的!”一边说,一边含上呼吸藻,与她沉入水里。透过层层海水,他们真的看见,有个长头发女人似的暗影正在下沉,四肢无明显摆动。
忘川向海伦做了个手势:“她晕过去啦!”
两人急急忙忙,潜下去把她捞起来。浮出水面,阳光照在脸上时,海伦突然一声惊呼,将怀中人推给了忘川。“她是男的!”她红着脸叫道。
忘川将那人的脸掰过来,揭下呼吸藻,浓眉大鼻,脸庞粗犷,额头肿起猩红大包,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在水中,竟真是个男人!可以说是个不太好看的男人!丑男人配上一头美丽的长发,这种怪异之感,确实叫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也难怪海伦会吓一跳。
忘川抱着他,神色又是歉意,又是尴尬。他向海伦求助道:“看来我这一撞力道极大,他若是个平凡人,少说也得晕上几个时辰,可······”他环视四周,海水茫茫。
海伦只好道:“换个方向找找看吧,说不定落脚地还没找到,他就醒了。”
忘川无可奈何,只好背起他,念了句诀,与海伦一起,向新方向飞去。
这次倒选对了方向,没过多久,他们便在空中发现远处天水相接的平面上,隐隐有个斑点。两人高兴得大呼,相互击掌庆祝。
果然是座小海岛,远远望去,岛上绿丛遍布,看来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说不定还有居住的渔家。
两道白芒,望海边投下。忘川第一时间卸下背上的人,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沙滩上。这个不省人事的长发男郎,双目紧闭,胸膛起伏均匀,倒是额上的红包已破,有鲜血渗出。
“海伦,你身上有无带药?他看来比我们想象中还要不经撞。”忘川问。
海伦察看了下他的伤势,道:“没有。要紧倒不要紧,只是他醒来要犯很久的头晕。你看着他,我去瞧瞧岛上有没有人家。”她说着,一溜烟跑开了,钻入了岛内密密丛丛的树林。
忘川站在那人身旁,低头看了几眼,心想除了侯森,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有男人留着长头发。目测了下,这头装束几可触碰到臀部,怎么看都不觉得舒服。他皱着眉,又看了几眼,越觉诡异,是以摇摇头,侧过脸看浪来浪去。过了一会儿,瞧见那人头上的血仍旧流个不止,心里不忍,便在靠海的草丛中寻了些看似能止血的“草药”,从孤鸿学来的知识,一知半解,也管不了这么多。找了几棵像模像样的植物,放嘴里嚼烂,然后敷在那人的伤口上,只祈求这种土方法好歹奏点效。过了半个时辰,林里传来了海伦的呼声,他喜出望外,但见她扎起了裙角,从林中奔出,身后还跟着一位老实巴交,渔民似的老伯,左右两边,两个没穿衣裳,浑身光溜溜,年纪不会超过五岁的小孩儿,蹦蹦跳跳的,想必是瞧热闹来的。
“岛上果真有几户人家,这位老伯有自制的止血草药!”她奔过来,向他指着身后的老伯。那位老伯,原本笑容可掬,热情好客的脸,见了沙滩上的长发男郎后,忽然一变,像是见了海盗,见了山魈,现出极其恐惧的表情来,两个小孩儿也是尖叫一声,吓得哭了,紧紧抱住老伯的腿。
“你······你们······他······”老伯且说且退,向前指着的手也颤抖起来,“走!快带他走!”
忘川不明所以,愣在原地。海伦追上去问:“怎么啦?不用怕,他已晕死过去啦!”
老伯拉着两个小孩儿,听见她这么说,忽然止步,回头问了句:“你们认不认得他?”
海伦道:“不认得。”
老伯道:“那老头我劝你们,快快远离这些长头发的男人,他们·····他们会传染的!”
海伦惊了惊,问道:“传染?传染什么!他们得了什么病?”说着冲海边兀自发愣的忘川扬扬手,示意他过来,竟真的有些怕。
老伯又十分忌惮地向海边望了望:“要是病倒好,他们传染的,是一种诅咒,被诅咒的男人,世代男丁都要长及腰的长发!”
此时已走近的忘川闻言一怔,又僵住了
海伦也瞪大双眼:“男人、及腰长发、侯氏一门?”
老伯将小孩儿先打发了回去,道:“你们既然知道侯氏一门,就该知道不要招惹这些人啊。”
“为什么?”忘川急着说,“他,他就头发长······长一些而已。”话一出口,便知愚蠢。
“就头发长一些?哼哼!”老伯气道,“这可是世世代代的事,没得选择的事,这就是长发诅咒!我可不想染上这头不伦不类的东西!对不起,两位请吧!”
他说完,匆匆走了,对海伦的态度也判若两人,可见他对沙滩上的男人,是有多么的憎恶。
海伦还待追去,忘川拉住了她。“算了吧!”他说。
海伦指着沙滩上的人,道:“他怎么办?你不怕那身长头发?“
忘川道:“怕!但我更好奇他们说的‘长发诅咒’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忘川嘴唇朝那人翻了翻:“兴许他知道。”
海伦深吸口气:“我可不许你接近他!”
“远远地问总可以吧!”
海伦想了想,说:“你若不嫌弃我头发长些,我倒不妨替你打听打听。”
“你跟他,不行!我们不知他什么底细,你与他单独相处,我不放心!”
海伦拍了拍他额上鼓起的小包,柔声道:“他这样子,能有什么危险?”
忘川只是不肯。
“好啦!我准你在远处,偷偷看着总行了吧。”海伦顿足一呼,妥协道。
“好!”他笑了,又与她说了一阵子话,谈话间时不时瞥那个躺着的人,每次看到身下那抹黑色之发,两人都会情不自禁的,有种不舒服之感。
过了许久,长发男郎的手臂,总算动了下。
忘川叮嘱海伦几句后,便轻飘飘地投身进了身后的树林。海伦走向沙滩。
长发男郎“嗯”的一声,悠悠转醒,当他昏昏沉沉,瞧见一张绝美的脸居高临下看着他时,他浑身一震,上半身像弹簧一样弹起来,与下半身垂直,眼巴巴瞧着她,似乎连魂魄也丢了。
海伦弯腰,双手撑住膝盖,微笑道:“你醒啦,头还好吗?我叫海伦。”她的话像电一样,电在长发男郎身上,使他在一颤之下回过神来,双手不自觉地,往头上摸去。
“哎哟!”他惊呼着跳起,这才发现额头不知何时鼓了个拳头大小的包,当看到手上沾有血时,又深吸了口气,瞪大双眼,像这血会要了他的命似的,发起抖来,“血!啊!我流血啦!”他惊慌道。
海伦心虽有歉意,但同时对他这种大惊小怪,非男子汉的作风也颇感不快,是以笑了笑,说:“是的,但死不了,不用怕的。”她的话,多少起了点作用,长发男郎又是一顿,望着她,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真的。”
“太好了!你说没事,准没事!”他双手一拍,“哈”的笑了声,扬起双手,想搭在海伦的肩膀上,海伦双足一挪,那双手便搭了个空。
“不知大哥怎么称呼?”对于他的无礼,海伦有些不开心了。
那人双手搭了个空,很是尴尬,讪笑道:“我的名字,说来可笑的很,就叫长······长发。”
海伦怔了怔,指着他背后的长头发:“长发?”
“嗯。”那叫“长发”的男子怪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忽而急道,“千万别误会,我······我是个男人,正常的男人。”他解释时,脸色涨红,眼神闪烁。海伦瞧着他,对他实在难有好感,遂直奔主题,单刀直入道:“长发大哥,你这头长发怎么回事,难道也染上了传说中的‘长发诅咒’?”
她淡淡的说,自然是要戳他的痛处,引他做出解释。因此提及“长发诅咒”,他脸色阴沉下来,完全意料之中,可随后他说的话,却叫她大为吃惊。他气呼呼地道:“什么‘长发诅咒’,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荒谬至极的污蔑。我此身最引以为豪的,就是这长发——”他忽然一滞,瞪着海伦,厉声说,“你不会也认同那种说法吧?”海伦这时,还不知说什么好,面对突如其来的责问,竟一时之间,作声不得。
长发的眼忽然瞪得更大了,似乎对她的表现失望之极。
“女人留着男人一样短的头发就是对,男人留着女人一样长的头发就是错,这是哪门子道理!哼!医生说的对,歪曲的头发可以理直,歪曲的观念却怎么也理不直!”长发挥舞拳头,粗声粗气地说,连样子也变得十分可怖。海伦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
“你说的医生是——”尽管他情绪忽然变得暴躁,海伦还是壮着胆子,问了句。
长发倏地望着她,眼中射出光芒,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就连匿身树林的忘川,陡然间见了这种眼神,心头也是一凛。不管怎样,一个人的神韵前后之间,出现如此大的反差,绝不是好事!
海伦屏住呼吸,随时准备应变。长发瞪着她,冷笑道:“医生?你竟然不知道医生?他是西海第一名医——蛟龙洞主!”
“蛟龙洞主?”海伦没理由不惊讶,“你是说,当年与侯氏一门最显赫那位人物一战的蛟龙洞主?”
长发脸上绽放笑容,对海伦此次反应,显得特别满意:“不错,当今世上除了他老人家,谁还能叫侯氏门人长出头发来?”他笑了两声后,又沉下脸来,“不过荣誉岛上那些贵族老家伙,似乎对医生的做法不太欣赏,生着长发的男人,有这么稀奇,这么好笑么?你说说。”他说着,气鼓鼓走到海伦跟前,要她回答。
海伦自然道:“我朋友侯森,就是从小长着女孩儿一样的长头发,因此受尽冷眼。要我说,他们确实没必要因为这样取笑他。”
“你也这么认为么?”长发大声道,像是遇到了知音,又惊又喜。
海伦点了点头,这是真话。
“哈哈!”长发原地做了几个空翻,高兴得跳起,那头乌黑长发,也像在空中画了几个黑色圆圈,瞧着古怪滑稽。翻滚完后,他又蹦到海伦跟前,欢呼道:“我一路游来,总算见到一位数落贵族的人了,哈哈,你好啊,海······”
“海伦。”海伦提示道。
“对!海伦,你说说,他们是不是很可恶?对束头发说长道短。”长发咧嘴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忽然压低声音说,“不过没关系,他们很快就不会多嘴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将与侯氏一门一样,生出长发,像我这样的长发!”
海伦深吸了口气,试探道:“怎么?蛟龙洞主重出江湖?”
长发摇头:“医生年事已高,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蛟龙岛也已不再接客。但这并不意味没人继承他的意志,我此次出来,就是要代表医生好好教训一下荣誉岛那些老家伙!”
海伦愣了愣,盯着他额上的大包,心里犯嘀咕:这人说的话,到底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长发跳进水里,伸伸懒腰,回头冲她笑了笑,大声说:“海伦,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子,等我打发完那帮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老顽固后,娶你回蛟龙岛做我夫人可好?”似乎难为情,又似乎怕神女无意,反正他说完这句话后,就“呼噜”一声,埋头潜入了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