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于孤鸿来说不知意味了什么。他仿佛只昏迷了一瞬,又仿佛昏迷了一个世纪。
他睁开眼,洞内空旷敞亮,原先堆积如山,七零八落的尸骸已被整理成堆,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下,纷纷脱离尘世,去往了另一片天地。阎傲连倚着女子石像坐着,左手握着烫剑,右手托着一枚泛着柔光的菱形令牌,望定了跳动的火苗,陷入沉思。
“你,你——”孤鸿一口气提不上来。他发现自己被一堆插在地上的铁枪固定了四肢,浑身绵软无力。
阎傲连回过神,拿起两块物件向他走来。
“那······那是我的!”孤鸿费力的叫道。
“哦?”阎傲连瞧了瞧手头两样东西,此刻他已变成了正常人模样,只是面容笼罩在一片阴影下,辨不清轮廓,“你的东西?”
“是。”孤鸿试着挣脱,却是徒劳。
阎傲连将烫剑举到他眼前,说,“神令之光外加四头凶灵铸就的剑,难怪这么稀罕!至于它——”他举起神令,“你身上居然有伏良神令,真是不可思议。”
“还······还给我!”孤鸿叫道。
“这可是神界的宝物,却轻而易举落到了我手上。把它交给你的人,只怕会死不瞑目。”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师弟,这种身手出来行走可不成。亡灵哑哥可比你厉害得多。还要找他报仇?”
孤鸿耷拉着脑袋,阎傲连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着他。
“我无意打击你自信,”阎傲连说,“实话实说罢了,好在你去找他之前遇到了我,同门一场,我不忍看你飞蛾扑火,将神令拱手想让,懂么?”
孤鸿抬起头,望定了他。他将神令塞回他怀里,将剑插回他腰里。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孤鸿问。
“我想怎么样?”他笑了笑,“我说了,但凡与破生二神有关系的人,我都不会让他好过!”
孤鸿想起了昏迷前那个印进自己眉心的光斑,急道:“你,你对我做了甚么?”
阎傲连笑道:“我不会让你好过。你倒是想想:我这辈子过得好吗?”
“不······不好。”孤鸿瞪大了眼睛。
阎傲连站起来了:“不错。我过得简直一塌糊涂,痛不欲生。可你又怎样?同为一门,你就能逃脱这样的命运么?”
“你——”孤鸿失声道,“你说什么?”
“生神没让你学破技,怕是你会像我吗?”他忽然说,“我渡入你体内的,正是你未学的‘破技’!破技生技结合,正邪相较,滋生邪恶因子,折磨你,摧残你。吾之今日,就是汝之明日!”
“你,你——”
“你最好别再出手!有本事一辈子窝窝囊囊地活着——”他说,“那样倒可好好的!”
他盯着孤鸿,盯了好久,最后扬起手,手中放光。
“再见了,师弟——”他一掌拍下。把孤鸿不知拍到哪儿去了。
孤鸿从一面墙体飞出,撞到另一面墙上。接下来便听见有人厉叱,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打开锁链的声音。
“咦?这里还漏了一个。把他锁上,带到隔壁牢房去!”
他脑袋撞得昏昏沉沉,只感觉有两个人,异常粗鲁地将他拽起,然后往手脚套上铁链,连推带拖弄到了隔壁一间牢房,又把他像沙包似的掷了进去。
铁门关上,铁锁拷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孤鸿浑身都似散了架。蜷缩在地上,哼哼唧唧痛吟着。身边开始簌簌作响,似有许多呼吸声。他睁开双眼,瞧见一只只朦胧,虚幻缥缈的人影,向自己凑来。
“喂,兄弟?”有人在他耳边说。他想回话,但胸腔似有一团闷气给堵住了。
“他看来伤得不轻。”
“嗯,不知又是哪个国家的勇士。”
“他衣服是破烂了些,面容是肮脏了些,但看样子还不坏,像是你那边的人。”
“有点像。但绝不是的,与我一起征战的同伴都死光了。”
“嗯。你懂点医术,快替他瞧瞧,他身上的伤势怎么样?”
孤鸿看见一双双模糊的手,在自己身上摸索。
“嗯,还好,摔得有点重,大家让让,容他缓口气就好了。”
“唉,同是沦落人,能扶持,就扶持一点吧。”
孤鸿胸口闷气,渐渐舒缓了些。眼睛里的视像也逐渐可辨。
“你们······我,我是在哪儿?”他说出一句话。
他看清了周围环境,看清了身边的人。立即发觉自己问了句多余话——
牢房与牢犯。环境简单,人亦十分简单。
“唉,兄弟,这里是夷魂王关押俘虏的牢房,你我都是战俘,懂些了么?”
孤鸿怔了怔,与他一起关着的五位大男人,呆坐地上,面容倦怠沮丧,垂头散发,一副副英雄气尽的表情。他立时想起不久前,一批批拖着镣铐,从“一号楼”走到“十号楼”的战俘。
“我出来了吗?”他愣愣地想,想起了阎傲连。
旁边人见他这样,都唉声叹气地说:“唉,可怜的小伙子,战争只怕夺走了他的神智。”
“谁不是呢?我们无疑都是失败者。”俘虏们个个长嗟短叹。
“你们,”孤鸿回过了神,“你们是士兵?来自哪里?”
一人叹道:“是。我们来自****,抵抗同有一个敌人。”
另一人沮丧道:“现在都被这个敌人所俘。”
“是啊,我们都失败了。”孤鸿也说。
“现在也不是怨天尤人,唉声叹气的时候。我们该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俘虏中有一人,似乎尚未服输。
另一人立时苦笑道:“想想?看看这牢房,看看外面的守卫,人已刀俎,你我皆为鱼肉!”
于是他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仿佛要将战场上积的愤懑,统统发泄到对方身上。
孤鸿一声不吭地挪到了角落。他提不起任何兴致。对于他们的遭遇,更无暇同情,他有自己的悲哀,他好不容易打来的自信和勇气,似乎都在山洞,被阎傲连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夺走了。他的尊严,他的孤傲,此刻回想起来,更像是街边唱戏的一样滑稽可笑。他以为自己的艰苦努力已经收获了硕果,可这些硕果,令他沾沾自喜,飘飘然的硕果,原来竟是不值一文。他败给了阎傲连,败得一败涂地,今日败给他,明日败给夷魂王,败给战魂王,败给阿猫阿狗······
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未胜过任何人,螳螂,托勒姆以及乌麻祖,谁知道呢?或许都是跳梁小丑的人物,随便来个人,都能轻轻松松将他们撂倒,他孤鸿只是恰巧,成了那万万分之一的人而已。
他不停地想,用尽世上最恶毒,最无情的话来贬低自己,否定自己,从而获得一些胜利者的愉悦:看吧!我早说过,你不行的!你是天底下,最最自以为是的傻瓜!
他的头越垂越低,心越放越沉。
“喂,”一人走近和他说话,“小兄弟,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俘虏的吗?”
“我不知道。”他抬起头,“我也不关心。”
那人略显惊讶,继而有些尴尬,最后悻悻然,自讨没趣地走开了。孤鸿又垂下了头,他不明白那人为何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就算知道要杀头,要活埋或焚烧,又能怎么样?
牢房的气氛似乎因为他一句话,变得十分尴尬。大家沉默无言,即使想说话,也胆战心惊似的,以极低的音量,交头接耳,像诉说什么见不得光的阴谋。
牢房外的通道突然传来铁链声,一队十来人的俘虏在两名守卫的带领下,左边而来,穿过走道,浑浑噩噩地向右边走去。
“唉!”牢房内一人叹息,“看样子,很快就到我们了。”
“是死是活,我也不管了。只恨此身不能埋在沙场上。”
他们唠叨了几句。此时左边又传来脚步声,两名守卫走来,打开锁链,吆喝道:“喂!起来!跟我们走!”
五位俘虏,脸上带着大难将至前的坦然,与孤鸿一起,被守卫用两条又长又粗的铁索相互连绑着,走出牢房,向右边过道走去。
“好啊,来吧。”孤鸿心想,“我不想活了。”
他们被守卫领出牢房,领出太阳底下,接上了前面一条浩浩荡荡的俘虏队伍。孤鸿眉头微皱,接下来要发生了,他早已知晓。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尾随他们,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踱进,从“一号楼”走到“十号楼”,出来后,他就彻底改头换面,变成一名骁勇善战的魔族士兵了!
这结果可不是他想要的。不管怎样,他到底还有做为一名神灵的尊严。
“即使做不成鬼,也不能这样。”他对自己说。他打算一会儿做困兽之斗,好教两旁卫兵,随便哪个朝他胸前来一枪,干净利落,了结他的一生。
队伍行进速度极慢,半天过去,他几乎没走出百步。正颇为无奈之际,对面街角,突然奔出一位花衣裳,年方四十有余,却风韵犹存的老女人。她步履匆匆,脸带怒色,身后跟着数十位战战兢兢,装扮各异的年轻女子。
她奔到俘虏排队的大道,双手支腰,指着对面一幢大楼楼顶骂道:“阿瑟,别以为你是洛亚崖堡的少主,我菩苗子就怕了你!”
孤鸿浑身一震,侧头向她指的方向看去。
楼顶果然走出一人,云白色束身紧装,腰间插着剑,面容俊朗,一双眼睛,虎虎生威,居高临下瞪着那自称‘菩苗子’的女人。”
“臭婆娘!不交出四妹,就算夷魂王来了,我也不放过你!”阿瑟怒道。
孤鸿握紧了拳头,内心呼道:“就是他,就是他们。当年追击卓不魂与风灵的少年,还有这个女人,也可是打过照面的!”
他咬了咬牙,耳边突然响起了阎傲连的声音:师弟,你这身手可不成!难道要叫人笑话吗?
他浑身颤动了下,拳头渐渐松弛,表情渐渐和缓。
“孤鸿,别不自量力了。”另有一把声音笑他,“就算见了又如何?你反正都已决定去死,难道死前也要叫人耻笑一番?”他低下了头。
“好,好!”菩苗子气极反笑,“我问你:药,我是否已给?”
阿瑟骂道:“好说!借一瓶药,却要用我四妹抵押!”
“阿瑟!”菩苗子也顾不得大道这千百双眼睛,厉叱道,“当着大家的面,你可别诬赖!我问你,我寓所你找过没有?”
“找过!”
“我名下的所有建筑你搜过没有?”
“搜过!”
“可有你要找的人?”
“没有!”
“哼!”她冷笑道,“我好歹也是夷魂王座上宾,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你要搜我让你搜,要盘问我让你盘问,找不出人,却死活赖我头上?”
阿瑟大声道:“你少装蒜!我十五名护卫可是说,你用药逼迫四妹答应留下了!”
“不错,”她道,“我很喜欢那丫头,也确实逼她留下,可她第二天就偷偷溜走了!你问我她去了哪儿,我还想问你她去哪了呢?”她越说越响,说到后来,都叫旁人误以为,是阿瑟欺辱了她。周围女孩子也纷纷仰头,大声数落他的不是。
阿瑟俊脸通红,一连道了五个好字:“菩苗子!我姑且相信你,若还找她不到,你······你就等着瞧!”他撂下一句狠话,转身跃走了。
“老娘就坐这儿等你!”
阿瑟走后。她气呼呼,转身冲长长的俘虏队伍扫了眼,大声道:“大队长!”
维持秩序的守卫顿时奔出一人,唯唯诺诺地说:“您有什么吩咐?”
“借我几个俘虏使使!”
大队长脸现难色:“大人,这,这恐怕······”
“怎么?”她不悦道,“我可向来不爱跟男人多说废话。”
大队长打了个哆嗦,头冒冷汗:“好!好!您既然要,自然有您的道理。我去给您找来——”
“不用了。”她冷冷说,随手一指,“就他们几个。”
孤鸿心“咕咚”一跳,菩苗子的指尖,分明冲他几个点了点。
“六个。刚刚好,又在最后,没给你队伍添麻烦吧!”她问。
“没,没有。”大队长脸色煞白,硬着头皮回答。
“把他们带走。”菩苗子身后那群女孩儿立即从守卫手里接过铁索,引着孤鸿六人,随她们主人去了。
“糟糕!”俘虏在她们身后窃窃私语道,“她要干什么?”
“被这老女人瞧上,多半没好事。”
“还能有什么事?一帮女子,除老女人外,正值韶龄,青春貌美,点六个精壮男子,不用想也知道她们想干啥!”
“莫非老天眷顾,叫我们以这种方式死去?”
“牡丹花下死······啧啧!”
“你们这么说,我倒也不觉死有什么可怕了!”
“住嘴!”一绿衣女子扬了扬铁索,怒斥了声。他们即刻住嘴,老老实实跟着她们,在街道拐来拐去,街道纵横交错,似乎永无尽头。
“啧啧!她骂人的模样倒挺可爱的。”他们又细细低语起来。
“嗯嗯,可惜跟着老女人,活得像怨妇。”
“嘿嘿,瞧她那儿扭得······”
孤鸿见他们齐刷刷捂住了嘴,不敢让那下流之声溢出,玷污她们的耳朵。
他们跟随女人,拐了无数次街道后,终于在一幢低矮的青瓦房门前停了下来。孤鸿瞧了瞧,这幢小矮房,建得倒是相当讲究,四面八方尽是高堡,将它深深掩在中央,可采光绝不差,空气也十分流通。若没相当眼神,可当真难发现。他看见菩苗子阴霾笼罩的脸,忽然焕发神采,红霞满面,像足了怀春的少女,遇着了心仪的好汉。
他暗暗纳罕:这老女人,难道还“金屋藏夫”不成?
见她稍微整理了下头饰后,满脸微笑地推开那扇朴实而厚重的门。门一开,孤鸿又是一惊,险些喊出声来,招魂殿枯燥无味的泥色黄沙中,他终于看见了一些缤纷色彩。一座风格独特,花香飘浓,绿影扶疏的乡村园林,仿佛一幅精耕细作的绝美画轴,在他眼前缓缓拉开。
他首先看到一条花树簇拥的绿茵小道,小道清幽,铺满了光滑细腻的鹅卵石,穿透一堵拱形的假山涵洞,直通向山的另一边。那边,似有阵时断时续的琴声,悠悠飘出。
菩苗子和女子们在涵洞前停了下来。
“美人儿,你还怪我,还不肯让我进去么?”她忽然柔声道。
身后的五位俘虏,头皮顿时**,手臂的鸡皮疙瘩,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孤鸿惊道:“莫非她,她竟喜欢女人?”
里头琴音轻轻一顿,似美女肌肤般轻柔,继而韵律上扬,与里边人温柔委婉的嗔骂相呼应:
“谁叫你骗了人家。”
菩苗子顿足道:“是,上次是我错,这不,给你赔礼道歉来啦,且让我进去?”
“不行。”琴音“叮”的一声,里面女子急道,“昨天说留我一天,今天又说再留一天,你现在是不是准备留我一辈子?”
菩苗子道:“美人儿,你早已摄走了我的魂,若放你走,我······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与我作伴?”
“哼!”琴声戛然而止,“菩苗子,你谎话连篇,我再也不信你了!”
“美人儿!”菩苗子急道,“我错了还不行么?你若嫌无聊,看!我给你带了几个男子,随你处置,我不嫉妒,也不着恼。行吗?”
“菩苗子!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可是正当人家。”里面女子叱道。
“是,是!”菩苗子喜道,“你不喜欢,我这就把他们杀了,免得碍眼。”
俘虏们骇然失色,齐声道:“不要!不要!”
菩苗子笑着向他们走来。“臭男人,你们谁有办法把我美人儿哄出来,我就放了他。”她说。
俘虏怔住了。孤鸿心想:这婆娘当真有趣,好爱不爱爱女人,人家分明躲着你,你却死皮赖脸,自作多情。
“哼!”里面琴声又荡漾开来,那女子道,“你好没道理,人家惹你了么,好端端抓过来,又杀又剐,你把人命当什么了,你自己又是什么?”
五位俘虏连连点头。孤鸿也微微抬头,目光企图透过那座假山,探寻那个温柔善良的人儿。
菩苗子脸色变了变,女子一番话似乎令她颇为不悦。她掩嘴笑了笑,突然闪电出手,掐住一位俘虏脖子,只听见声惨叫,那位仁兄便已气绝身亡了。
其余四人瞪大眼,吓得团成一堆。孤鸿握紧了拳头,然后又慢慢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