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果真好天气。
阳光升至半空,必死海域平静如镜,唯有一圈圈涟漪,轻轻荡漾。
蓝色镜面上,多了一艘白色的船。
东日岛主仰望天空那一块块悬浮巨石,云雾缭绕,如仙境般梦幻。
“小心,避开浮石!”他一边指出安全航线一边叮嘱。身后船员个个脸色紧绷,大气都不敢喘。忘川攀在桅杆顶端,仔细检查所有绳索,系得是否牢固。终于到了传说中的必死海域。此时他高处船端,身临其境,俯瞰时,自有一番感触。老实说,他实不愿相信,眼前这片海洋,竟会是东海人人谈之色变的‘必死海’!因为这里,实在宁静之极,美丽之极!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海!
他攀在桅端,竟看得出神。天空此时传来一声轻啸,云雾中,艳阳光晕下,米粒飞身而落,轻飘飘落到船头白色干净的甲板上,脸上笑容洋溢,有说不出的欢乐。
“米粒!”东日岛主板起脸,叱道。米粒耸耸肩,苦笑:“岛主,笑也不行?”
“我们可不是来玩耍的!你到浮石上做什么?”
一提浮石,米粒眉毛上扬:“岛主,你真该上去看一看,我从未见过,漂浮在空中的岛,竟如此美丽,上面山水错落有致,林鸟聒噪,真是安家养性的上佳之选!”
忘川从船杆滑下来,呼道:“米粒,你什么时候上去的?”
米粒道:“清晨,天未亮,没叫醒你真是抱歉。我原以为上边可能有不知名危机,才没叫你,现在想来,真是可惜!”说到这,他忽然住口,沉思半晌,对东日岛主道:“有件事很怪!”
东日岛主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说!”
米粒皱了皱眉,似乎想着如何开口:“清晨御空而上时,飞至半途,忽然全身失控,仿佛下方有股不知名的怪力,要把我扯下去······我费了好大劲才成功,下来却什么事也没有,真是奇哉怪哉!”
“我知道,”东日岛主淡淡的说,“所以当年被海流搞了一下,我只能徒手游出这片海。”
米粒闻言,周身打个机灵,急忙从怀中取出呼吸藻,戴上。忘川这才发现,整艘船,除了他和米粒,所有人都已戴上了呼吸藻!
米粒瞪着他:“想死?”
忘川只好取出呼吸藻戴上,他不是不愿意戴,戴上也绝无不适之感,他只觉得,在水上戴着它有些怪。
船在海上平静漂泊。此时船上的人,已很少交流了,越驶近中心地带,他们神情越是严肃,似乎冥冥之中有只看不见的手,正一点点的伸向他们咽喉,威胁着他们,只等待适当时机,突然发难。
唯有忘川,在如此凝重的气氛下,仍旧觉察不出有何不妥。周围景色如梦如幻,尤其到了正午时分,阳光当头照,与蓝色海面相融,微波粼粼,当真有种欲跳进去沐浴一番之感。
东日岛主再次回归老本色,不断叮嘱船员,要保持警惕,不得有片刻松懈,否则悔之晚矣!
忘川背靠船沿,凝望着宁静惬意的海洋,忽然想:人类潜意识里,危机意识明明只有在面对危险时才会自觉衍生,人的一切思想行为,都与他所处的周遭环境紧密相连。亦即人的一切自主或不自主的活动,全乃对环境的反馈。可如今,他面对的分明是个极其安逸、舒适、美妙的环境。这样的环境中,如何能强迫得了自己,时刻保持警惕呢?诚然,眼前一切皆有可能是幻觉,是诱饵,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明明知道的,他也能想到。可是,想象毕竟不是真实,此时此刻,他正活在一个美妙之地,这是千真万确的。试想,有谁在面对一是个风情万种,妖娆美艳的绝世美人时,还强迫得了自己保持一种厌恶,恐惧的心情呢?
他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总之,他无法做到,至少没法做到“时刻警惕”,他是人,总有松懈的需要。
他轻叹一声,望了望船上其他人,尽管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大敌当前,随时准备应对的神情。但他怀疑,这些人的内心,此刻是否真的如脸上表情一样,对这环境充满了不信任?
他看见米粒,自船舱出来,脸上挂着笑。两人远远对视,他就忍不住笑了,这才是真的米粒!不管环境多好,多坏,他总要笑的,没人能强迫他担惊受怕,因为他天生就不是那种人。
他们走到一起,沉默不语。他们很想讲些笑话,愉悦一下心情,可又怕影响到其他人。最是这个时候,一个笑声,往往就能叫所有努力付诸东流。保不定大伙一起开怀大笑之际,“扑通”一声,全被吸进了海底!
正如东日岛主所说,你最开心之时,亦即距离死亡最近之时。
他突然向他们走来,嘿嘿笑道:“快了!”
“什么快了?”忘川问。
米粒接口:“东日岛主快坚持不住了,最能坚持的人都将坚持不住了,说明海流,就要出手了!”
此时海船,不知不觉,又行驶了将近半天,太阳已西斜!能坚持到现在,说明东日岛主的耐力,已非常人可及,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所有人甘拜下风。
忘川挨着船,抬头凝视那片浮石,痴痴的想:我们的船,行进时就已注意要避开,但如此庞大之物,突然坠落,那波及的余势,只怕也——
······
如果此刻浮石上住有人家,而那人家又恰好踱步至崖边,想瞧瞧崖下,夕阳时分,那美丽如镜的蓝色海洋,那么他会看见:一艘巨大的银白色海船,突然之间,仿佛一块石头,打碎了宁静无波的海面,一圈涟漪轻轻荡开,而那艘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入了涟漪的中心!
前一刻忘川还在幻想,浮石下坠,会激起多大的余波。下一刻他已沉入了海底之中!这一刻,他对“突然”这个词的理解,竟提升了好几个境界。他在水下,拼命挥舞四肢,依靠人类最原始的求生渴望挣扎着,他甚至忘了怎么游泳!
他被一股海流搅动着,玩弄着,一直将他拖往深不见底的海底深渊。他有口张不得,有话说不得,有力使不得,天旋地转,整个天地,再无规律可言。他耳际听见人的呼喊声,他也看见许多人的身影,被海流卷得扭曲了的身影,在眼前飞快闪过,他伸手抓住其中一个,可那些身影,快得连眼光也捕捉不清,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他感到身边又极速窜过两条洪流,把他胸腔挤得窒息!它们真像一个个有生命的无形海怪,一群饥饿的海怪,抢夺一个无辜落水的生灵。他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他只知身体越来越沉重,即使戴有呼吸藻,他的呼吸也越加困难,他一直下沉,下沉。眼神开始迷离,他感到,一片黑暗的海底深渊,忽然有一束亮光,朝他射来。不是,是他,正往那道亮光去!
他被海流推入那个亮光。
他进入了亮光。他已不知自己,究竟在现实,还是梦里。
他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看见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物,光环环绕,闪着令人目眩的白色光芒,这些光芒,令他感到窒息。这座建筑物的顶处,一人身躯伟岸,披白色衣袍,威风凛凛,双目炯炯,傲睨远方,手腕上,一菱角饰物闪闪发光。
天空,划过两道闪电。顶端立时多了两个人,一人神骏非凡,一人气宇轩昂,两人脸上都挂着阳光般灿烂的笑,朝那人踏步而来,齐声呼道:“一凡!”
······
忘川浑身在剧烈颤抖,心怦怦地跳!他的头开始痛了!
眼前一切,烟消云散。天地倒转间,他已置身于一世外桃源般的境地,这里环境清幽,炊烟袅袅,落日余晖撒在一簇竹丛上,竹丛顶端,探出三个小鬼头,一人呜呜大哭,眼角淤青,肿了大块,一人手里拿着鸡蛋,正在替那哭泣的小孩烫敷,一边敷一边愤愤不平:“叫你当大英雄!被打了吧!早跟你说,打不过就躲!”那小孩理直气壮,边哭边道:“谁叫他们欺负卓不魂,我说什么也替他出头!呜呜——”“好好!你厉害!一凡大英雄!下次我孤鸿被打,你可不要当缩头乌龟!”拿鸡蛋小孩自称孤鸿,“哼”的一声。“我不怕他们!”尽管被打得鼻青脸肿,那叫一凡的小孩仍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
“我咽不下这口气!”这时,那个沉默良久,脸色涨红的小孩挥手说道。他张嘴,小牙齿被人打掉了一颗,“孤鸿,那帮龟孙子竟当着我面,骂你缩头乌龟!我咽不下这口气!”叫孤鸿的小孩嫩脸一红,也豁出去道:“骂我可以,怎么可以打我兄弟!”
······
幻象再次化烟而逝,那三个孩童雄赳赳,气昂昂的稚嫩之声,仍在耳边荡漾。
忘川双手捂头,头越痛,声音越清晰,他忍着痛,只盼那三个小孩的声音,能在耳边留得长些。他突然哭了,哭得鼻涕横流,哭一阵,笑一阵,膝盖顶着下巴,蜷缩在地。
眼前世界白茫茫,只有他一人的哭笑声。
“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他边哭边笑,不停念着朋友的名字,“我是一凡!我是一凡!我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想起来啦!”他翻身跳起,满脸泪水,头也不痛了,心只是酸。
“我现在在哪儿?我还能活着回去吗?我两位哥哥还好吗?”
他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不知身在何方。
突然,整个天地响起一阵怪异莫名之音,令人遍体生寒:
“你可满意?”
忘川巨震,警惕起来,喝道:“谁在那里?”
那声音阴阴笑道:“满意,不满意?”
忘川一双眼,四处搜寻,终不知声从何来:“满意什么?”
笑曰:“你最想知之事,莫非自己是谁,来自何方,未来何如?如今,可满意?”
忘川内心一惊:“你······你到底是谁?”
笑曰:“你只可告我知,满意,不满意。”
“满意如何,不满意又如何?”忘川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笑曰:“人之将死,总有幻象。满意,即可死去;不满意,当有一愿。”
忘川无比骇然:“胡说!我既有未来,便不会此刻遭难!”
笑曰:“那就是满意了。”
轰然一声。整个白茫世界陡然震动。忘川瞪大双眼,他分明听见,远处有两股海流正滚滚而来!
“什么!”他惊叫一声,转身就逃,眼前全无方向,万事但凭感觉。他只觉眼下,唯逃而已!
身后传来一声类似野兽的低鸣声。他回头,只见一股蓝色海流,陡然间变作一头无牙三角海兽。他躲闪不及,被那物一口咬住胸膛,顿时胸闷气结,筋骨欲裂。“哇——”他张口喷出一片血雾,脸色倏地苍白。
旁人看,一股海流将忘川卷走,忘川看,自己是被一头无牙畜生,叼在了嘴里。畜生头一甩,将他抛至一边。此刻的他,全身鲜血淋漓,毫无招架之力。
又一股海流涌出,流速极快,奔流之际忽化作一奔腾红毛野兽,满嘴钝牙,目露凶光,涎着口水,朝他飞扑而来!
忘川躺在血泊中,四肢僵硬不能动。只有那双眼,依旧散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
那物已腾空,望他脖子咬下!
千钧一发之际,他身旁忽的闪出一黑衣鬼头武士,龇牙瞪目,双手套着五个电芒闪耀之指环,雷喝一声,双掌齐下,将红毛野兽拍成粉末!然后倏地转身,出手又快又猛,一手扼住了无牙海兽的咽喉,另一只手夹着无数电芒,疾插进了它的口内,又是一声雷鸣,无牙海兽化作漫天水花。
黑衣鬼头武士消失。两头怪物一死,立即化成两股海流,轰然有声,将忘川卷起!如何来,如何去。
他被海流粗暴地推出亮光,那道亮光,逐渐变小,消失。他则以无以名之速,自海底深渊,冲出了海面!
他的头探出海面,气喘个不停。这时,夕阳将落未落。他四面环顾,海上空无一人,只有不远处,有座小海岛若隐若现。
他扯摘下呼吸藻,喘着粗气。他身体有无数伤口正在流血,他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
太阳将沉,海水也逐渐变得寒冷。他咬了咬牙,依靠内心深处那股犹如烈火一样,熊熊燃烧的求生欲望,向海岛游去!
直到他双脚,颤巍巍的踏上了海岛岸边,那一块块硌脚的沙滩石时,他才终于坚持不住,倒了下去!
太阳早已下山,月亮照亮夜空。忘川半身躺在水里,感到有什么东西,随着海浪,不住地触碰他腿。他翻身,月色下,瞧见两只环环相扣,恰能套上人的五根手指的指环,在脚边海水里飘荡。仿佛失散多年的忠心仆人,终于寻到了主人!
“五指神环!”他将它们捞起,牢牢握在手心,欣喜道。
“只怕我这辈子都不敢相信,在我最危难之时,救我的竟然是你!”他将神环紧紧捂在怀里,眼中热泪像雨似的流淌。
此刻他心,有无数感激话要说,有无数疑问要问。感激话自不用说,疑问却是:五指神环,这段日子去了哪儿?落到了谁的手上?那位戴着神环搭救他的黑衣鬼头武士,是谁?他和神环一样,来自何方,他又去向了何处?
答案或只有神环知道,它此前一直,在孤鸿手里······